诚然,无论是学生时代的招聘会被拒绝,还是成年后的面试受挫,江离离所恐惧的,从来不是犯错,不是被人拒绝。
而是,做错事被批评后,自己还能否被“亲人”认可。
而是,被陌生人拒绝后,还有没有人愿意“接纳”他。
江离离知道答案:一旦他成为loser,就没人会认可他、接纳他。
这是他自有意识以来就知晓的事实,而生活中的案例也不胜枚举。
比如,学生时代里,那些“差生”总是被人排挤、为人怀疑、被人忽视。
当老师与差生谈话,他们会在无意识中流露出怜悯与厌烦。
当同学与差生互动,他们会在“优等生”出现的瞬间,把心思转移到“学霸”的身上。
差生是不被认可的。
比如,在毕业后,当辅导员访谈他是否找到工作时,听到他还无业在家,拉低本届就业率,便立刻拉下脸,说他“连个面试都过不了,别人都能找到工作,就你找不到。读书时看你那么厉害,真到用你的时候,连工作岗位都找不到,你太让我失望了”。
Loser是不被接纳的。
其实这些困扰琐碎而简单,像雪花,像柳絮,若单独点出来,反倒显得人很小题大做。
可若是纵览人生,就会看到冬雪压塌了房屋、柳絮窒息了生物,这是一场灾难。
江离离恐惧垮塌,恐惧窒息,于是他奋力“上进”,去争取别人的认可、恳求他人的接纳。
他的上进,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好的人生体验,而是为了避免众叛亲离的后果,这也能解释他为何会在面试前去抨击自己、率先把自己贬低得一无是处——因为承认自己“有错”,才能让“被陌生人拒绝、被亲人抛弃”显得理所应当。
但是,他明明没错。
就像夏远山所说的,小老虎当然可以梦想进水族馆,水族馆也可以因自身环境“不合适”而拒绝小老虎。
甚至,比起他强行追梦而由陆生变水生、水族馆为接纳他而增加相关成本,或许,被拒绝,反而是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可是,他从来不敢用环境原因为“过错”开脱。
因为他有后顾之忧,他除了强制上进,别无他法。
但,现在,有人说,她会陪他。
无条件,不因他是对与否,是优是差,她都会陪他。
江离离霎时觉得人生的紧箍咒消失了。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疯狂揽罪、强迫性地逃避“劣等”了。
——又是爱夏远山的一天。
或许,又是爱夏远山爱自己的一天。
……
其实,夏远山能体察出江离离真正的痛点,并非因她做过咨询师,而是,她“懂”江离离。
这种“懂”,无关乎一个人有没有经过专业训练。
这种“懂”,只因为他们是他们,是人世间,一对普普通通的男女。
同时,夏远山所提供的建议,也不是咨询师能给的建议——我会一直陪着你。
再厉害的咨询师,也无法给出这种建议,即使他们知道病人需要的就是绝对的陪伴,即使他们十足把握这句话可以“治愈”病患,他们也不能说出口,因为这句话不该是医生对患者的医嘱,而是,孤独者对孤独者的承诺。
你我皆是人间独行客,孤独,是存在伊始便有的原罪,我们一辈子都在努力赎罪、减轻罪孽。
我们忙忙碌碌、上下求索,所有行为都归结到爱欲死三个字中。
而这三个字,最终又导向“我一直在”的终极陪伴需求中。
——当小老虎知道,无论他如何如何,都会有人陪着他,他没有沦落孤独的后顾之忧,那么,他还会为身外标准而焦虑恐惧吗?
不会的,他所持有的坚硬内核,将抵御一切侵扰。
那夏远山说完,不见江离离回复,踌躇再三后,试探道:“不知道有我——有我们整个团队的无条件陪伴,这点能不能成为你的慰藉?”
随后又连忙找补道:“听着好自恋,哈哈……”
江离离注意到女子两次欲盖弥彰,第一次是生生把“我”该成“我们”,第二次就是那句关于自恋的自我打趣。
江离离突发奇想,夏远山是不是也怕她表现得过于热情,而引起他的不喜?
就像他一样,他很怕自己表现得“出格”,而引得夏远山戒备反感。尤其是经历了上次的表白,他很害怕自己哪天忍不住,说了某些情话而引起夏远山的应激。
夏远山是不是也怕他会应激?
可他会应激什么?
应激地再度表白、再度强迫女子直面心意吗?
怎么会?
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他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要成熟稳重,像个老虎,蛰伏等候,伺机而动,一举拿下——
拿下……
嗯,想得挺美好的,就是不知道执行时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边江离离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不可自拔,那边的夏远山快要被男子的沉默逼得如坐针毡了。
她一面怀疑自己说错话,江离离在漠视她,一面又怀疑江离离已经入睡了,所以电话那头才没有声音。
这两种情况虽然表象一样,可应对方式却是大不相同。
若是前者,她还得再补充说明一番,继续开导对方;若是后者,她就该无声地挂断电话,另外编辑信息发给江离离。
而现在的问题是,她不知道江离离到底处于哪种情况,她想出声询问,却又介意自己可能会把江离离吵醒。
正纠结着,就听到扬声器传来响声。
——江离离是醒着的!
他说:“姐姐。”
睡意的慵懒,哭意的哑嫩,两者结合,便是无比性感的腔调。
性感倒没什么,关键是他用如此性感的嗓音,却喊出那种纯洁的称号——
姐姐夏远山登时感到一股背德感。
她心中哀嚎,决定以后一定让江离离换个称呼,否则他每次喊她,都是在考验她的道德水平啊。
夏远山揉了揉耳朵以缓解麻酥感,旋即故作镇定地说:
“啊,你还醒着,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那么,刚刚我说的那些话,能让你好受些吗?”
江离离“嗯”了一下。
听到男子的认可,夏远山终于如释重负。
她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了,你早些睡吧。”
告辞之突然,甚至有些逃之夭夭的成分在里面。
江离离说:“我睡不着。”
“闭上眼,等一会就睡着了。”
“我睡不着。”
“缓一缓应该就……”
“我睡不着。”
听江离离如此孩子气,夏远山妥协道:
“那怎么办?去外面跑两圈,跑累了,就能睡着了。”
江离离傲娇地拒绝:“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