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叹完,也无心探究江离离的意图了。
应道:“好,我答应你。就是希望江大人千万别因咱俩过往的矛盾纠葛,而把我卖缅国去了。”
江离离对此玩笑嗤之以鼻,他哼了一声,说:“既然如此,我等你。”
夏远山闻言,微微一笑。
起先在听江离离自暴自弃说“进不了公司”时,她就意识到不对劲,当即就从电脑云端翻出一个文档。
文档里,赫然是江离离训练期间的各种记录,其内容之全面详细,甚至能查出江离离某日的饮水进食量。
不过夏远山此时不是来看这些的。她调出男子的情绪状态跟踪记录,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江离离在这几个月的情绪波动。
在看到咨询师的咨询报告时,她着重看了“来访者自述”和“咨询记录”部分。
来访者自述即江离离对自身困扰的描述,咨询师通过这些描述来对症下药、帮助他恢复情绪状态。
咨询记录则详细记载咨询师和江离离的对话过程,其中有两人对病因的探讨,也有咨询师对江离离如何自救的指导。
其实夏远山作为一个“外人”,在来访者不知情的情况下查看就诊记录,属实是侵人**了。若让监察机构知道,她可是会被控告侵权、而面临一系列的处罚的。
而夏远山经过专业训练,向来对病人**格外敏感,可今日,她却是不管不顾,直接翻看了江离离的私密信息。
其间“亵渎,乃至不分你我”的象征意味,或许只有本人知道。
那夏远山匆匆一扫就诊记录,当即发现了问题所在:
江离离从很早前就开始焦虑了,而且他的病因还被咨询师“误诊”了。
咨询师的建议,无论是降低面试的意义,让江离离把“面试当做行业考察和自我检验”,还是把消极体验转换为积极意义,让江离离“把这种焦虑和恐惧当做成长的证明”,都是没用的。
不但没用,还起着反作用的效果。
随着时间的积压,以及错误治疗方案的影响,江离离的病情逐渐恶化,显性症状就是他的失眠。
而江离离的病因,不是因被人拒绝而产生的、对自我价值的怀疑。
他恐惧的,不是面试失败、或被人拒绝;他看重的,更不是这一场、或某场面试。
他的真实病因是——
夏远山打开文档的人物简介页,简介的右上角,是江离离的白底证件照。
不同于韩流的三七分斜刘海,照片了的男子将头发后梳,将眉眼额头都暴露出来。
这种发型很常见,但常见并不代表“安全”。相反,在大多数时候,五官暴露得太多,会显得人很呆傻,而通过刘海的修饰与遮掩,便会消减傻气,填一份俊美。
江离离显然就不是“大多数时候”,他属于少数中的少数,额头的暴露不但不是败笔,反而显得他活力朝气。
再配上他瞳仁里的高光,更凸显出他身上那种赤子才有的晶莹剔透。
若非夏远山亲眼所见,她很难想象,一个笑得如此热情开朗的大男孩,居然会有那般敏感娇嫩的心思。
也不知,江离离的这种高敏感,于他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夏远山看着那证件照,像是在与这张照片说话一般,她轻声唤道:
“小江?”
电话那头的江离离没回应,但夏远山知道他在等她说话。
夏远山继续说:“关于明天的面试,我们会有很多种可能的结果,但现在我想就最差的那种情况来和你谈谈,就是,你落选了……”
“姐姐,不要这样。”
许是一段时间没说话,他的声音干哑酸涩,听着很是怪异。
江离离更难堪了,他恳求道:“别说这个。”
夏远山顿了一下,哄道:
“这话是很难听,我也理解你的痛苦——但现在我陪你一起面对这场痛苦,一起解决这次的伤痛,好吗?”
“可是——”
“我在,夏远山会一直陪着江离离的。好久前,我就承诺过,你不是孤身一人——明天的面试我不能亲自到场陪你,但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一直在。所以,可以听我把话说完吗?”
江离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他的喉咙,乃至心口,都被那段话给塞住了。
好半晌,他用鼻腔回了一声“嗯”。
——嗯,我同意你带我淌入那痛苦之河;
——我相信你,所以把你放入我的防御工程内、进入我毫无防备、脆弱不堪的心灵深处。
——我予你我的一切,任你操作。
——绝对信任;意即。
——我的绝对失控,你的绝对掌控。
夏远山并不为男子的信任感到轻松,相反,她更紧张了。
有种给人做开颅手术的绝望感,她不知道这一刀下去,切的到底是病灶,还是正常组织。若是病灶,那就是万事大吉,若是后者,这不可逆的脑损伤,便是她和他的绝望与死亡。
因着这份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们现在来幻想最差的一种情况:你落选了,那些面试官没选你。但是,请注意,这不是你的错,只不过是他们觉得你不适合他们的环境。
打个比方,好像小老虎去水族馆面试,水族馆想找小鱼,于是拒绝了小老虎……”
江离离适时插嘴,赌气道:
“可是小老虎为什么偏偏去水族馆面试?他明明知道那是水族馆,明明知道自己不合适,还要自讨没趣,这不就是他的错吗?”
夏远山说:“小老虎也可以有进水族馆的梦想呀。”
江离离说:“哼,痴人说梦。”
他表面是在贬低那小老虎,可实则,却是在贬低自己。
江离离又抨击道:
“而且,身为老虎却想做鱼,这不是他的错吗?明明是老虎,却总想些不可能的事,这不是他的错吗?如果他足够重视他的梦想,现实的身份却阻碍他追梦,那么他应该为自己生而为虎感到可耻!”
语毕,夏远山并没有立刻接话。
沉默的片当,江离离的戾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羞愧——为自己的言辞激进、想法叛逆而羞愧。
他突然觉得很委屈,小声说:“抱歉。我不该说这些话的。”
语气里,尽是无力和颓败。
听者眉头微皱,觉得江离离的心态有些消极过头。
夏远山寻思着,按照过去对江离离的观察,他是不该自怨自艾到这种程度的。
她明明给江离离做了很多治疗,效果也都不错,可今日一聊,他的羞耻度为何又加深了?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夏远山心中持疑,却还不忘安抚对方。
“没有该不该说的话,你说的那些,确实是值得考虑的角度,同时我很开心你愿意向我分享那些想法。我也想向你分享我的观点——小江,我问你,如果,有人绝对支持小老虎追梦,那么小老虎还会为了自己的出身、为了自己的梦想而自责吗?”
“什么意思?”
“倘若无论小老虎去哪面试、面试的结果如何,无论小老虎的行为有多荒诞、小老虎的处境有多不堪,都有人绝对支持他,与他不离不弃,那么小老虎还会因为环境因素而自我责难吗?”
江离离没答话,显然是不理解了。
见此,夏远山幽幽叹气,直言道:
“小江,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结果有多差,这个差,都不是你造成的。我不认为你有错,在我看来,你一向都很棒。
而即使是最差的结果,最差的事态,我也会陪着你。如果这次面试失败,我会陪你一起怒斥那些人的有眼无珠,陪你一起沮丧,或者一起不以为意,一起安排之后的事。
无论你是什么出身,是老虎,还是鱼,无论你在追求何种看似不太合理的梦想,无论你是否参加面试、面试结果如何,我都会支持你,我一直在。”
——我一直在。
江离离从小的教养以及周遭的环境都在告诉他,失败、被拒绝、被排斥、成为吊车尾,就是loser。
而loser的下场,是不值得被周围的人善待、不值得被团体接纳。
江离离恐惧犯错、恐惧成为“劣等生”。
于是他努力上进,成为强制进步大军中的一员。
他像是一只羔羊,被驱赶着往前跑,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
他的焦虑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即使是成为了优等生后,他还是会心生后怕与恐慌。
任是他极力争名夺利,成为“领头羊”,这种焦虑不消反增。
优秀的绵羊,没有身为第一名、优等生的快乐,有的只是对“犯错”的恐惧。
这种恐惧缠了他几十年,成为他碰都不敢碰的荆棘丛。荆棘缠在他的心上,让他从来不能扪心自问,从来不能剖析自己真正的需求与痛苦。
他只是随着大流往前跑,优秀的绵羊。
今日与夏远山对话,不期被她一语道破——
【如果,有人绝对支持小老虎追梦,那么小老虎还会为了自己的出身、为了自己的梦想而自责吗?】
——这就是江离离的病根:是否有个人,不因情景转移地,绝对支持他、陪伴他。
无条件地,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