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男子那惊喜又卑怯的语气,夏远山脸红了,她嚅嗫着,却发不出声音。
那头的江离离似乎在等夏远山的回复,可久不见动静,就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是误触了吗,那我……挂了。”
落寞,失落。
像是个站在路口,面对四通八达的道路,却无处可去的孩童。
夏远山登时急了。
激动道:“哎!等一下,先别挂!”
“姐姐!”
像是过山车,沉闷的音调陡然激越清脆——夏远山的眼前浮现出男子那从沮丧变成惊喜的模样,她能“看到”江离离的眼睛,看到那本黯淡无光的瞳仁,在他喊出“姐姐”的一瞬间注入神采,变得顾盼生辉。
夏远山笑了,觉得男子那莽撞的情绪很是可爱。
这会,江离离问:“姐姐是找我有事吗?”
夏远山说:“这不该是我问你吗?突然打电话给我,找我什么事啊?是训练上出问题了吗?”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玩着笔。
食指和拇指捏着笔盖,立起笔杆后,手指向下滑动,在滑到一半时,那笔就会砸在桌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然后她又会捏着笔杆末端,再次拎起笔杆,手指下滑……如此重复,孜孜不倦。
——久违的放松与闲适感,让她的小动作都多了起来。
那江离离听了夏远山的反问,连忙说:“我没事,没事的。要是姐姐是为了这个打电话给我,那就挂了吧。”
“小江,起先那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一开始我没看来电信息,还以为是另一个人,所以才不耐烦,我是对那人不耐烦,不是对你。”
当时她先入为主以为是云山打过来纠缠她的。
再加上她本就心烦意乱,同时江离离和云山一样,都喊她“姐姐”,虽然两人的音色有差,但内容的强大影响、早盖过了音色的有异。
于是乎,在对方说了个“姐姐”,她就理应地用了姐对弟的不耐态度。
谁知,居然误伤了同样是她“弟”,却无辜无邪的江离离。
夏远山心中有愧,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恳求原谅,不如说是哄男子原谅。
她对此并不自觉,可江离离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有些受宠若惊,磕磕绊绊道:“我知道,我知道的——那,姐姐,我还是挂了吧,就不打扰你了。”
他可是记得夏远山先前说自己头痛,下午还有会议要开的。他对夏远山的头痛无计可施,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占用她宝贵的午休时间。
至于自己的事……不重要,比起女子,他的事可有可无。
语毕,他有试探道:“那,姐姐,我先挂了?”
他虽没明说,但夏远山还是猜出了男子对自己的关心。
心中升起融融暖意,她笑道:“若没弄错,你那边应该是深夜吧?深夜给我这正直大中午的人打电话,怎么看,都该是我打扰你的。”
夏远山在国外出差,出差地和国内刚好差了半天的时差,所以她这是正午,江离离那边已经进入深夜了。
再过些时间,男子就要进入“明天”,而夏远山则还在“今天”喝下午茶。
夏远山不知道江离离是否有意挑选这个时间点来找她,从而不打扰她夜间休息,但无论如何,江离离在半夜打电话,都算是委屈他自己、方便她了。
江离离否定道:“没打扰到我啊,我本来就睡不——算了,姐姐,你先休息吧。”
“我听到了,你说你睡不着。是失眠吗?”
江离离哑口无言。
他确实是因失眠,辗转反侧,犹豫再三,迟疑再三后,才鼓起勇气来找夏远山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找夏远山有何意图,难道找了夏远山,他就不会失眠了吗?
不可能——他这失眠是自己的心因问题,若不解决了心中的困扰,他找谁都没用。
同时江离离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根源在于自卑,自卑又生长出参天大树:因自卑而焦虑,因焦虑而自我厌弃,因自我厌弃而痛苦不堪。
江离离被这一系列的负面情绪逼得辗转反侧,连续几天都没睡过好觉。
而今天的爆发,是因为明天他就要去经纪公司面试。
那几个月的培训结果,将在明日得到验收。
如果经纪公司收下他,他便是不负众望;若反之,他一定会因这场失败而难堪到无地自容,尤其是,如果他被拒绝,不但代表他的天真自大、他的技不如人、他的劣质差等,更代表夏远山的投入都付诸东流。
代表他,辜负了她的期待。
这个结果,比死还让他痛苦。
而明早九点开始的面试,就散发出了堪比死亡倒计时的威慑,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重压,以至于他再也无法忍受,一冲动,就找了夏远山。
好像,夏远山能给他救赎一般。
而在夏远山接听的刹那,江离离确实感觉自己有希望了。
自从上次的告白被拒后,他就没和夏远山私聊了,少有的几次对话,还都是由人传过来的,至于见面,更是半次也没有的。
当初夏远山明明说是“减少见面次数”,而他甚至是连一点也不愿意退让、只想一如往常,可执行下来,却是默契地不敢再见。
事情前后的对比差异,真叫人,悔不当初。
——江离离后悔急着与夏远山告白了。
他偶尔会想象,如果他能再等等、如果他徐徐图之,结果是不是更好些?
起码不会把两人推到这种不尴不尬的位置了吧……
江离离的绝大部分时间没有沉浸在懊恼与悔恨中,而是一心扑在训练上。
——为了开发他“艺人”属性的个性化训练。
因他起步太晚,以前也没有专门的训练,他的底子差得很,要想进娱乐圈,就得付出加倍的努力。
训练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身上的肌肉就没有哪块是不疼的,他的一言一行就没有哪点是“能看得下去的”——以他目前的状态,他在娱乐圈里肯定没前途。
甚至就算哪天,他因令人眼前一亮的容姿而被星探相中,可只要星探得知他的年龄和履历,也会“抱歉打扰了”。
他的年龄是个硬伤。
二十岁出头,对于普通行业来说,正是大有可为的年龄,但在他所心仪的行业,却是垂暮之年。
为了补救这则硬伤,他生活的一切都套上了“功能性”的铁箍。
日常参与的训练自不必说,就连他的饮用水都是特制调配出来的。
而这番大费周章,都是为了增加他的整体优势、降低他年龄劣势的权重。
其实江离离觉得完全没必要。
他知道娱乐圈的尿性,只要财权到位,哥布林能被营销成大美人、致残咖能当残联贵宾,而艺人素质如演技、唱功,反而是可有可无的属性了——甚至“会一点演技的演员”,还是种难得的褒奖。
江离离觉得他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做专门的训练,让他走草包美人的路线即可,等他“花季”过了,就去做医美,削骨拉皮,人工驻颜,走大部分流量艺人的老路。
而事实证明,他觉得不代表“他们”觉得——负责培训他的指导老师们有自己的“觉得”。
江离离至今记得当初第一次见指导老师时的场面。
几个风格迥异,看起来永远不会同框的男女老少围坐圆桌,其乐融融,谈笑风生。
——浑身上下透露出不被KPI追杀到亡命天涯的松弛感,一言一行满是追求“自我实现”的活力感。
他们当然是有KPI的,只不过被他一个人给填满了。
所谓“一个人”,表面是江离离这个练习生,实则是背后的金主,夏远山。
夏远山向他们支付了高额薪酬,只为了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利用专业知识与资深经验来指导江离离。
那些人并不知道夏远山的存在。
在眼花缭乱一沓合同里,有几十个人名,但没有夏远山。
而这几十个人名中,江离离的名儿,是最重要的。
那些指导老师一见到江离离,就像是看到了行走人间的善财童子一般,激动又热情,嘴上说着“久仰久仰”,眼里精光闪烁,手上搓来搓去——好似在估摸着如何“宰”他。
江离离确实被“宰”了。
虽然整个团队是在围着他转、给他提供服务,他的生理状态、言行表现是团队的头等大事,但他感觉自己的体验跟脱胎换骨没区别。
若不是夏远山会在指导老师实施方案前,提前把方案书发给他,而方案书和实施情况大体一致,他真怀疑那群人不是来训练他做明星,而是在夹带私活,塑造一个他们自己理想中的人设的。
后来慢慢地,他逐渐适应了计划里的衣食住行,不适感也就消除了许多。
但这不适只是“开胃菜”,等他身子调试好了,那些指导老师才真正大展拳手。
声腔韵律、礼仪规范、人情世故啥的——形声色态,各个方面,都得仔细调教。
其中,光是一个“态”上,动静之间、身段体态,他就得把武术戏曲古典舞都过一遍。那苛刻程度,知道的只当他“高要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日后要专门靠肢体动作来吃饭。
这些训练快掏空了他的一切精力,但奇怪的是,他同时感到活力满满——
看着自己与日具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变,成长,看着自己愈加变得“人模狗样”,他真是自豪又惭愧。
自豪于自己现在的成长。
惭愧于自己过去的庸俗。
他没时间去想夏远山了。
可又是无时无刻不在期待夏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