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羡道:“你说什么?”
半月阁的小溪才浅到没过膝盖而已,就算是些孩子,也不过是及腰而已,淹死人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让沈长羡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肖林泽却非常肯定地道:“长羡师兄,有人淹死了!”
沈长羡急忙跟着朝溪边走去,随着越来越靠近的步伐,果真有三四名十几岁的小孩尸体漂浮在溪面上,还有几名弟子正在检查着尸体的死因。
尸体都是呈笔直状态的,肌肤被泡得发白,大张着嘴巴,圆瞪着眼睛。如果这里不是在仙气汇聚的半月阁里,将其化解了,恐怕怨气早已是肉眼可见。
沈长羡没想到竟然真的死人了,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弟子道:“长羡师兄,这些师弟们死得有些奇怪。”
沈长羡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那弟子答道:“我们检查下来,他们虽然都是淹死的,可是表情却不像是溺死的人该有的模样。看起来比起单纯的窒息而亡,更像是在窒息的过程中拼命地呐喊求救。”
沈长羡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师弟们都是被他杀的?”
“我也不确定。”那弟子道:“如果是他杀的,他们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伤口或者打斗的痕迹,但是我们检查下来并没有发现。可是如果不是他杀的,他们几人在水中都是整整齐齐地并肩排列着,像是被人给故意摆放好的,一点挣扎的动作都没有,不符合溺亡的人死死缠住身边物体的特征。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也是第一次遇见。”
“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被丢进水里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所以被人扔进去的时候根本就无法动弹了。”沈长羡道:“你们有没有查过最近进入半月阁的外人?”
那弟子道:“已经查过了,最近没有外人进来,也没有人跟他们有过过节。”又道:“长羡师兄,要想像这样不留下一点痕迹就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需要怎么做才行?”
沈长羡道:“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也只是在猜测而已。”说着,无意间发现其中一具少年的尸体大张着嘴巴,牙齿缺了几颗,手中似乎还握着一个红白相间的什么东西,露了一角出来。
沈长羡正要走过去细看,怀里的白鹤就忽然唤了一声:“师兄。”
沈长羡低头看向他,道:“怎么了?师弟?”
白鹤缠住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道:“我们回去好不好?我好害怕啊。”
两三岁的孩子,见到尸体肯定会心生恐惧,说不定晚上还会做噩梦。
差点忘了还有白鹤在,沈长羡这才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回去。”抱紧了他,又对几名弟子道:“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来这条溪水里玩。至于查死因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弟子们应道:“是。”
可惜对于溪面浮尸的这件事情,因为实在查不出任何人有作案的嫌疑和能力,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半月阁的弟子们再讨论起来,季言笑就骗他们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兆头,哄他们勤加修炼以便应付以后的变故。
至于白鹤,自打看到浮尸之后就不再住在偏室里了,而是跟沈长羡同睡一榻,还要沈长羡抱着才肯入睡,这待遇直让季言笑大呼不公平。
然而不公平的可多了。
白鹤不用练剑也不用修炼,起初沈长羡是带他出门去逛街,看看些稀奇玩意儿,后来就演变成了掏鸟窝打山鸡,去半月阁后山的次数比去闹市的次数还要多得多。
如果沈长羡能够提前预知,因为自己难得玩心大发屡次掏了仙鹤的蛋,以致于季言笑非常好奇仙鹤蛋是有多好吃才能这么吸引他,故而不仅掏了仙鹤蛋还吃了仙鹤肉,差点闹得半月阁的仙鹤灭绝的话,估计他是怎么也不会这么做的。
今天也是。让白鹤在树下等着,沈长羡爬上了树梢,趁着仙鹤还没回来,顺了两个仙鹤蛋就从树上滑了下去。
白鹤的怀里已经抱满了七八个仙鹤蛋,却还道:“师兄,我还想要几个。”
将两个仙鹤蛋放进了白鹤的怀里,沈长羡道:“不行了。再掏仙鹤蛋的话,剩下的数量太少,会被其他师兄弟给发现的。”
白鹤撒娇道:“可是我想要嘛。”
沈长羡没办法,只好又上了树,掏了三个仙鹤蛋下来,道:“就三个了,不许再要了。”
白鹤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地看着沈长羡,道:“好,不要了。”
折腾到现在,两人已经是满身的泥渍和树叶残渣,脸也脏得不行。
沈长羡生了火,便将仙鹤蛋都扔进了火堆里去烤。虽然共有十多个,不过白鹤的胃口很大,倒也不担心会吃不完浪费了。
火堆烧得“噼里啪啦”地直响,沈长羡仰躺在了草地上,看见身旁跟着躺下来的白鹤,道:“仙鹤蛋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师弟知道吗?”
白鹤道:“师兄不是一般人,我也不是一般人,所以我们都能吃。”
沈长羡道:“你倒是会说。你可知道这仙鹤的蛋乃是精华所在,光是吃一颗,就能增长十年的功力?”
所以在半月阁里,除非是受到奖赏的弟子,否则谁都不能够去掏仙鹤蛋来吃。沈长羡敢这么做,无非就是被季言笑给宠惯了,在半月阁里完全是百无禁忌。
白鹤“哦”了一声,道:“师兄增功力,我长身体,那就更要多吃一点了。”
沈长羡笑道:“你个小顽皮。”
白鹤也笑了。
最开始见到白鹤的时候,因为被他满身的伤给震惊到了,沈长羡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相貌如何;后来伤好了,白鹤也是一直保持着警惕的表情;卸下警惕后,白鹤平日里笑的时候又都是在沈长羡的怀里。所以像现在这么近在咫尺地看着白鹤笑,还是第一次。
沈长羡这才发现,白鹤长得是真的非常可爱。
圆圆的小胖脸,五官小巧却精致,葡萄一样水灵的大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幽幽的浅金色光芒,身体像是不倒翁一样肉乎乎的,虽然已经脏得就像个小花猫似的,看起来依旧像是哪个能工巧匠烤出来的陶瓷娃娃一样惹人喜欢。
对于白鹤这样难得的笑容,沈长羡不由得夸赞道:“师弟,你的眼睛真好看。”
闻言,白鹤却僵了一下,一下子就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沈长羡道:“怎么了?”
“我的眼睛不好看。”白鹤道:“他们都说我是怪物。”
沈长羡微怔,掰开了白鹤的小脏手,道:“不是的,师弟不是怪物,你只是跟他们不一样而已。”
白鹤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长羡答道:“你比他们都好看。”语气认真而不掺杂半点虚假。
白鹤愣愣地看着沈长羡。
沈长羡笑道:“我说的是真的。师弟长得真的很好看。”
嫩草清香,微风拂面,花丛似锦。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过了许久,白鹤才开口道:“师兄,白泽能被灭族,真好。”
沈长羡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转移到这上面来了,问道:“为什么?”
白鹤摇了摇头,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沈长羡,没有回答。
等到仙鹤蛋烤熟了,沈长羡扑灭了火苗以免引发火灾,先在白鹤的坚持下吃了一个,才将剩下的都剥好了吹凉了喂给他吃。
饮着甘甜的溪水,吃着上好的美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着实是一番享受。
从正午一直睡到夕阳西下,白鹤翻了个身,似乎觉得睡够了,便一个人在旁边窸窸窣窣地,不知道是在弄些什么东西。
小孩子好动是正常的,沈长羡也没有去管,还在睡着。直到没一会儿,被白鹤轻轻摇了摇,才睁开眼睛看向了他。
白鹤笑道:“师兄,你看。”手中拿着的,是一只草编的蚱蜢,栩栩如生。
沈长羡第一次见到,忍不住觉得新奇,道:“真好看。”
闻言,白鹤似乎有些吃醋,道:“师兄之前才说我好看,现在又说它好看,到底是它好看还是我好看?”
沈长羡揉了揉白鹤的头发,笑道:“当然是师弟更好看了。”
白鹤这才满意。将蚱蜢草编放入了沈长羡的手中,道:“既然师兄喜欢,那这个就送给师兄吧。”
沈长羡看着蚱蜢草编,若有所思,道:“师弟,你可不可以教师兄编这个?”
白鹤欣然应道:“当然可以。”便悉心地教授沈长羡编织蚱蜢草编的步骤。
沈长羡的手并不巧,而且还很嫩,时不时的免不了就会被划伤。一个草编学下来,手都被划得到处都是小伤口了。
虽然已经是这么努力了,沈长羡最后编织出来的蚱蜢草编却还是三不像,毛毛糙糙的,拿不出手。
无奈地笑了笑,沈长羡道:“编成这样,我都不好意思送给师弟了。”
白鹤却道:“我觉得师兄编得很好看。”
沈长羡道:“不嫌弃?”
“不嫌弃,我很喜欢。”接过了蚱蜢草编,白鹤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袖袋里,看见沈长羡继续编草编的动作,问道:“师兄还要编吗?”
“嗯。”沈长羡咧嘴笑道:“季师兄喜欢这些小东西,所以我想再编一个送给季师兄。”
白鹤单手托腮看着沈长羡,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忽然开口问道:“师兄,你讨厌季言笑吗?”
沈长羡答道:“我怎么会讨厌季师兄?还有,师弟,你要叫他师兄,不许直呼其名。”
“哦。”白鹤敷衍地应了一声,道:“可是如果师兄不讨厌他的话,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像刚才一样笑?”
沈长羡编草编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答。
白鹤却是个喜欢追根问底的人,又道:“为什么?师兄?”
沈长羡看着手中的蚱蜢草编,沉默良久,才道:“季师兄,他是一位好师兄,我不能拖累他。”
白鹤道:“什么意思?”
沈长羡放下手中的草编,站了起来,迎面吹着凉爽的夜风,道:“师弟现在太小了,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黑夜里,沈长羡的身形单薄,弯月白袍随风飘扬,孱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给吹走似的。
见沈长羡不愿意挑明,白鹤也就不再问了。
其实沈长羡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对于季言笑的态度跟一般人不一样,甚至还比一般人更淡漠,但是他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季言笑不在的那一百年里,沈长羡刚开始驱除邪祟的时候,因为不懂,被骂过,被赶过,甚至还被打过。当时他的心智还不够成熟,受了委屈就只知道哭喊着要见季言笑,却全被天道仙人给拦住了,让他学会自己成长。
沈长羡很痛苦,直到后来,在一次次地败坏了半月阁的名声后,他才终于慢慢地学会止住眼泪,自己硬撑下来,从失败中汲取经验,也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
天道仙人看向他的目光中总算是有了些许的认可,可是那一百年里见过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都在沈长羡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丑恶的妖魔鬼怪,也有很多比妖魔鬼怪更丑恶的人。
季言笑是在这个世界上对沈长羡最好的人,天道仙人的那句废除所有修为的惩罚,至今仍牢牢地记在沈长羡的脑中,让他不能忘,也不敢忘。
沈长羡正在走神,倏地感觉腿上一紧,低头一看,是白鹤抱住了他。
沈长羡道:“师弟,怎么了?”
白鹤道:“我怕师兄被风吹走了。”
沈长羡莞尔,道:“不会的。”
两人回了半月阁,却正好在天梯遇见了几位衣着华丽、爬得气喘吁吁的太监。
“这半月阁的天梯真是……真是要我的老命了。现在爬了……多少阶了?”
“已经有一千阶了。”
“早知道我们就选斩月谷了,这半月阁的天梯简直不是人走的阶梯。”
“斩月谷也也难爬,要下悬崖峭壁的,一失足就是粉身碎骨。”
“那还是……爬天梯吧。”
“我们当太监的真……真是不容易。”
这埋怨不免有些好笑,沈长羡便上前叫住了他们。
放下了白鹤,沈长羡作揖道:“敢问,几位到半月阁来有何贵干?”
那擦得满脸惨白的太监喘息着,声音尖利道:“你是何人?”
白鹤掏了掏耳朵。
沈长羡道:“我是半月阁的弟子。”
那太监道:“报上名来。”
沈长羡道:“沈长羡。”
闻言,那太监的态度一下子就转变了,笑呵呵地道:“原来是沈道长啊?正好、正好。”
因为季言笑的影响,他们知道沈长羡很正常,不过这个“正好”,可就有点不正常了。
果然,只见那太监从一旁的小太监手上取来白玉壶,将白玉壶中的佳酿倒入白玉盏中,然后双手递给了沈长羡。
沈长羡道:“这是?”
那太监道:“白泽余孽全被歼灭,半月阁功不可没。皇上赐百年佳酿一杯,以示嘉奖。”
沈长羡道:“那我去让仙鹤叫季师兄回来吧。”
那太监却道:“不必了。这酒,沈道长代饮就行。”
沈长羡道:“我代饮?可我不是季师兄。”
那太监道:“季道长说过了,见沈道长如见他,所以就由沈道长代饮也无妨。”
沈长羡犹豫了一下,只好接过了白玉盏,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太监道:“请。”
闻到白玉盏中的烈酒气息,沈长羡微微皱起了眉头,一点一点地将辣嘴的琼浆饮入了腹中,直呛得他每喝一口就要咳嗽好一会儿,才能接着喝下一口。
断断续续的,好不容易一杯酒终于见了底,那太监接过白玉盏,笑道:“既然赏酒已经喝完了,那老奴就告辞了。”
沈长羡道:“慢…咳咳…慢走。”
几名太监便优哉游哉地往下走了。
白鹤担心道:“师兄,你没事吧?”
沈长羡的脸色通红,摇了摇头,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