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剑神微怔,他的确没想到,这丫头垂首思索了好一会儿,给出来的竟是如此一个看起来分外不负责任的回答。
的确,在老剑神看来,又或者说从客观上看,苏璃的这种心态无疑是不负责任的。她过于强调注重当下,而不去管自己的将来如何,说是说走一步看一步,但总会被无常世事所裹挟,依然只能身不由己而随波逐流。洛魂的悲剧,已经印证了这一点,而她,似乎还要重蹈覆辙。
对于这个自己曾经也提起过兴趣的有趣之人,老剑神还是不愿她重活一世,最终还落得跟洛魂一般的结局,便道:“那些旧事过往,即便已作了解,也大概率只是徒增烦恼。但其中关于自己未来的部分,还是值得去寻求真相,哪怕于事无补,但也能为将来指引方向。”
其实,对于老剑神这么一个早已站在诺德尔撒巅峰的人来说,他这一番话他自己都不是很认同。毕竟在他眼中,很多事须得追根究底,万事不能拘泥于眼下,须从长远来看。但俗话说,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苏璃的理念显然是与他相悖的,对其劝诫,也不能对其全盘否定,只能顺着说,再否最关键的部分便好。
只是,苏璃的执拗,似乎不比那个曾经的无情剑客低多少——
“于洛魂,命途不过掌中残烛,与其穷究风中明灭的缘由,不如护着眼前这点微光。于我,命途早已是他人既定之物,但我仍想在这定轨的路上,寻见唯一看得分明的极星,哪怕这是被安排的一环,我亦甘之如饴。”
老剑神只是叹息,他忽而明白了过来,自己从前为何会觉得洛魂有趣。这小子,就像是自己的一面镜子,照出了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曾经,洛魂重实用的剑式与技法,自己更重可引世人修心的剑道。而今,在苏璃的顽固与执拗下,他才意识到还有另一处更关键的区别——他只顾眼前人脚下路,而自己更注重长远与发展。
要说硬要分个对错,老剑神所有的大局观必然是更正确的路,但这并不代表着眼当下便是不可行的路径。只是苏璃的选择,如洛魂般偏激罢了。
“你说的极星,是圣临宗前任圣女奏吧。我听老七说了,你将往北境去。而寻见她以后呢?你又作何打算?”
“我没想过,我只想见她。”
“行于此途,不可盲目,也该有着二三计划,落笔以后的以后。”
“恕晚辈愚钝,难以看向太遥远的以后。只是,若我连掌中物、身边人都抓不住,纵使参透九霄之外棋局的悉数虚玄,又拿什么来落子?我并非执棋人的命数,既然被当作棋子,当前被牵引的路也正我所愿,行于此间也未尝不可。若有朝一日,棋局的发展非我所愿之时,才可能是我作出改变的时候。”
“便不怕届时悉数成了定局?”
“那我也曾快意过了一生。”
至此,老剑神也知晓了,这小丫头如洛魂一般倔强,也知晓了二人的理念的确是背道而驰。只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竟有几分被这几世加起来还没他年龄零头大的小丫头说动了。
他想起来数千年前,第一次收一个少年为徒的时候,曾满怀期许,观甲子潮信,算沧海桑田,想为自己的徒儿谋划一个光明的未来。只是,徒儿更有他自己的想法,全然没走在他预想的道路上,但却走出了更光辉的未来。所幸,师徒虽理念不同,但好在情分未改,直到他出师,下山后沉寂了几年,再一飞冲天,成为那个时代风口浪尖处的弄潮儿。
长远布局固然重要,可也并非事事都需要布局,并非事事都想的那么多。
可他便是如此的人,经历过那些纪元之初的风雨飘摇,哪怕是当世巅峰强者,依然会以谨慎傍身、以长远为谋。
直到收瑾白为徒的时候,他第一次放下了全部心思,除了最初让她打基础的课业,尔后也随她自由发展。他不曾在瑾白身上动任何长远布局的心思——除了让洛魂远离她。
教的少,聊的少,见的少,本该会形成较为疏远的关系,但实际上瑾白却成了迄今最为亲近的弟子,亦是陪他最久的,时间比前六个加起来都要长。曾经他总觉得是性格使然,瑾白良善、温柔而娴静,不喜纷争,而今看来,未必没有这一层缘由。毕竟,无隐与瑾白性格相仿,结果与前几位徒儿,并无太大差异。
似乎,有时也该是顾及眼前便好的,少做一些无谓的深谋远虑,顺其自然,倒也不错。
一时之间,如老剑神这般人物,也有了久违的念头通达之感。
苏璃尚未达到洛魂曾经的高度,亦不如他敏锐,不曾觉察到老剑神的变化。但瑾白作为高等级的修者,同时也是老剑神的弟子,对师父并未掩饰的心境变化有所觉察,当即心中浮起了几分古怪之感。
师父这是,因为阿璃的话想通了什么?
心境如何变化暂且不谈,但就这片刻,她都觉得师父的精神劲头比起前些日子要好上许多。尤其是与才方结束闭关之时相比,彼时的师父,苍老与迟暮之感难掩,如今虽未完全恢复,但乍现的锋芒,已经能证明他暂且不受那些纷纷扰扰所影响了。
“恭贺师父。”
瑾白行礼,话中不掩欣喜与欣慰,很难想象这两种情绪会同时出现在这么一个大姑娘身上,但她心中所想,的确如此。
苏璃顿感有些莫名其妙,却听得老剑神笑道:“倒还是因为丫头你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心中解了郁结。待此间事了,再闭关一段时日,便能有更大的底气前往圣临宗。”
“我尚有一事不明。”苏璃却道,“自黑锦彻底融入瑾白仙子体内,迄今为止,黑锦尚未表现出对瑾白仙子的明显恶意,为何要苦心将她除掉?”
“啧啧啧,连这小丫头都看不下去你们对我这般柔软灵魂的迫害,何必总想着要置我于死地呢?我若消亡,小瑾白也活不成的哟!”
这声音少见地没有过多捏着那甜腻柔媚的腔调,似乎带着几分触动,带着几分委屈,控诉着这对师徒的暴行。
“你可别多戏了,我只是不愿瑾白仙子在此事上受什么伤害。”
苏璃蹙眉,言辞之意虽然接近呵斥,但她并未用这般语调叙述。以她那软糯的嗓音条件,听着更像是傲娇小姑娘的口是心非。
只是,黑锦与瑾白共生,她的声音来源自然是瑾白,故而苏璃此话也是对瑾白说的。内容只是表达对瑾白的关心,但由苏璃本人亲自对“瑾白”说,那意义便不一样了,成效便是,即便瑾白已经与自身和解,不再执着于洛魂,此时依然会因这句话而有所触动。
年少最明亮炽烈的光,可不是说散便散的,总要有个过程,而现在,这个过程的进度,依然短得可怜。
“有我在,她便不会受什么伤害。所以,老剑神不考虑考虑把那些禁制都解了?”
说着,黑锦的话头便转向了老剑神,而这要求,不用想也能知道是什么结果。
“那些禁制于你本就无用,何必惺惺作态。”
“多多少少是会有影响的,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有能耐挣脱绳索便说捆绑无用吧?”
眼见话题有着越飘越歪的趋势,老剑神也并未再理会那胡搅蛮缠的恶鬼,转而对苏璃道:“丫头,你不能因为她待瑾白的态度来判断她对世间其余人与事的态度。她终究是来自混乱无序种族的异类,对人没有丝毫的同情怜悯之心,放任她不管,难保以后不会出什么乱子。更何况,恶鬼喜怒无常,眼下她对老七尚无加害之实,而一旦被她寻得与老七剥离之法,届时便会是完全不同的情景。”
“即便你在诺德尔撒被尊为剑神,说话也是要负责的哦!如此污蔑,可不似你作风。”黑锦轻松笑道,却一点儿也没有在老剑神指控下下露出别样神情的意味。
“是不是污蔑,你心知肚明。”老剑神语气淡淡,对黑锦他显然有着自己的思考,故而如此发声道。
黑锦却笑出了声来,足以见得她对老剑神言辞的嗤笑与否定——至少明面如此。随后,她便用惯常的慵懒语气,带着似乎哄孩子般的语调懒洋洋地说道:“行吧行吧,就当是这样吧。你还是有什么要和这小姑娘交代的赶紧说吧,别耽误人家行程,我便不打扰了。”
话罢,便如她自己所说,再没了声息。
苏璃听得这几番话,也清楚老剑神对于黑锦的不待见——这份厌恶甚至还要超过瑾白,伴随而之的还有对她高度的不信任。
而苏璃自然并非是为黑锦抱不平,黑锦的话本就真假难辨,其骨子里对生命漠视的态度她也曾见识过几分,老剑神的担忧不无道理。这样的家伙,换她她也怀疑。
只是,她总觉得,黑锦对瑾白,那是真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