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迟没有再给江屿发邮件,也没有去他公司或公寓楼下堵人。他只是开始规律地,每隔一两天,往那个邮箱地址发送一张素描或一张处理过的旧照片。
有时是学校后街那棵歪脖子树,下面用铅笔标注:“你在这里喂过一只瘸腿的猫。”
有时是操场锈蚀的单杠,标注:“你在这里赢过我三次。”
有时只是一片空荡荡的蓝天,标注:“毕业典礼那天,天气很好。”
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图像和简短的、指向共同记忆的标注。像一场沉默的、固执的考古发掘,小心翼翼地,一片片拂去覆盖在过往之上的尘埃。
他做这些的时候,神情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林墨有一次撞见他在工作室里对着一张模糊的、拍糊了的篮球场照片调整色调,试图放大背景里一个几乎看不清的人影,忍不住开口:
“迟子,你最近……是不是太投入了点?”林墨语气里带着担忧,“我知道你想弥补,想让他知道你都记得。但你这状态……让我有点想起你大二那会儿。”
陈迟操作鼠标的手顿住了,屏幕上的光影停留在一片模糊的色块上。他没有回头,只是背脊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大二那年,是他寻找江屿最疯狂,也是他心理状态最差的一段时间。几乎跑遍了所有可能联系上的高中同学,甚至试图黑进一些学校的内部系统查询海外留学生名单,行为偏激到差点被学校处分。最后是林墨强行把他拉去看心理医生,诊断出伴随严重焦虑的强迫倾向,以及轻微的抑郁症。
他害怕遗忘,害怕失去任何可能与江屿有关的线索。这种恐惧在江屿消失后达到了顶峰,转化成了一种病态的执念——他必须找到他,必须留住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否则他感觉自己也会随之碎裂。
“我没事。”陈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继续移动鼠标,试图从那片模糊中提取出更多细节,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只是……想让他知道。”
林墨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知道陈迟心里的那根弦,从七年前就绷得太紧了,紧到随时可能断裂。江屿的再次出现,没有松开那根弦,反而让它绷得更紧,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江屿视角)**
江屿没有回复任何一封邮件,但他每一封都看了。在深夜,在清晨,在工作的间隙。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场景在屏幕上展开,看着陈迟用这种方式,笨拙地、一件件地擦拭着被时间蒙尘的过去。
心口的冰层,在这种无声的、持续的暖流下,融化的速度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开始在白天工作时走神,看着设计图纸上的线条,会恍惚看到陈迟素描里的教室窗框。他开始在路过便利店时,下意识地看向那个他们曾经蜷缩过的角落。
一种久违的、名为“期待”的情绪,像怯生生的藤蔓,悄悄从心底裂缝里探出头来。他在期待下一封邮件,期待那些被陈迟珍藏的、他自己几乎快要遗忘的瞬间。
这种期待让他感到恐慌。
他习惯了冰冷和孤独,习惯了将所有情绪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之下。陈迟的靠近,像阳光突然照进终年不见天日的深海,让他无所适从,也害怕这阳光只是短暂地路过,留下他独自适应更深的黑暗。
更重要的是,他背负着的东西,太沉重了。家庭的污名,母亲临终前的担忧眼神,独自在异国他乡挣扎求生的狼狈……这些如同烙印,让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任何光亮,尤其是陈迟那样,本身也似乎带着某种易碎感的、过于炽热的光亮。
他点开邮箱,光标在回复框里闪烁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关掉了界面。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消化这些汹涌而来的过去,也需要时间,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个同样似乎伤痕累累的陈迟。
**(陈迟视角)**
陈迟的状况比林墨看到的要糟。
他又开始失眠,并且伴随着强烈的焦虑。他会反复检查发送出去的邮件,确认图片和标注没有任何错误,会不受控制地回想那些与江屿有关的细节,害怕自己记错,或者遗漏了什么。
他甚至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是江屿在天台边缘回头对他微笑,然后纵身跃下;有时是他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周围所有的照片都变成了空白,他疯狂地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十七日》。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止。黑暗中,他只能紧紧攥住被子,一遍遍告诉自己,江屿还在,他就在这座城市,他收到了那些邮件。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他翻出了很久没吃的药,就着冷水吞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他不能倒下,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江屿刚刚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他不能因为自己的问题,再次把他吓跑,或者……把他拖入更深的泥潭。
他坐在电脑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寻找下一张要发送的图片。这一次,他选了一张运动会时的抓拍,照片上的江屿难得地穿着运动短裤,正在跑道的尽头冲刺,表情是罕见的专注和锐利。
他在标注里写道:“三千米,你跑了第一。”
打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记得江屿冲过终点后,脸色苍白,几乎虚脱,是他冲过去扶住了他,把水和毛巾递到他手里。江屿靠在他身上,急促地喘息着,温热的汗水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熨烫着他的皮肤。
那是他们之间,少有的、毫无隔阂的亲密时刻。
陈迟闭上眼,感受着心脏传来的、混合着甜蜜和尖锐痛楚的悸动。
他和江屿,就像两艘在暴风雨中迷失的船,各自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故障,在黑暗的海面上漂泊了太久。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彼此的灯火,哪怕知道靠近可能会撞得粉碎,也无法停止向对方航行的渴望。
这渴望本身,就是他们共同的病症,也或许是……唯一的解药。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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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