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舟上没有卫生纸,陈三愿哭得再狠也只能用袖子擦泪,至于那大鼻涕,吸了淌淌了吸的,把李乘歌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
李乘歌随手一抓,一打花笺出现手中,他猛地将花笺塞到陈三愿怀里,气道:“外面擤去!”
方一被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手中茶杯。
“他……也是阴遣之人吗?”方一问道。
“他不是,他是狗。”李乘歌语气虽硬,却一直不放心地看着船外。
方一微微点头。
原来每位幽霙大人的身边还配一条可以化成人形的狗啊,怪不得不会说话。
“磨叽什么呢?陈三愿,你掉下去可没人捞你。”李乘歌提高音量道。
“啊……”陈三愿速速钻了回来。
[想擤干净,别再惹祖宗生气。]
方一眼睛一亮,不愧是阴间的神狗,竟然会打手语。
“你少哭点我就不生气了,这花笺可是唐朝的,用一张少一张,这周不许买大白兔奶糖了。”李乘歌“教育”道。
“啊……”陈三愿连忙点头,把剩下的花笺规规整整还了回去。
方一笑了笑,幽霙大人和他的狗关系真好。
等一下,狗可以吃大白兔奶糖吗?
就在方一沉思之时,李乘歌开口道:“方一,继续吧。”
“哦……”方一立刻低下了头,心跳陡然加快,“那个……我哥他……在优鸣三中读高三,在最好的班级,每次都能考进年级前五,但是……但是……”
“但是上次月考他缺考了,对吧?”
李乘歌的话如同一把大锤砸在方一胸口,连他的喘息也一并砸碎。
“嗯……”
李乘歌叹了口气,声音尽可能保持温柔:“具体是因为什么,我想不用我多说。方一,你被困在窗户里的这些日子,可知方年都在干什么?”
方一将头低得更深了。
李乘歌看出他不想知道,可他必须说。
“那次测验之后,他便开始逃课,想借此转移父母的火气。高三时间紧任务重,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别说是逃一节课,就是少做一道题,都可能拉开永远追赶不上的差距。你自杀后,全凭着阴遣资格吊着一口气,一旦你在这里松口,那边的机器会立刻宣告你的死亡。方一,你的□□夜守在身侧,和你之前一样,一天只吃一顿饭,整夜都不合眼,一半时间用来看你,一半时间用来自责,可以说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自责?”方一猛地抬头,整张脸都在颤抖,“哥哥……又没有做错,他为什么要自责?”
许是这声“哥哥”触动到了李乘歌,他的脑袋空白了一瞬。
“因为他自责没有看出你的异样,没有照顾到你的情绪,没有在你想不开时将你……救下。”
说到最后两个字,李乘歌的声音幽咽。
“不……不是这样的!哥哥没有错,他不应该这样,不该如此惩罚自己啊!”方一激动道。
“傻孩子,你还不懂吗?”李乘歌摸了摸方一的头,眼中含泪,“因为你哥哥爱你啊。”
爱。
大滴大滴的泪水掉落,方一泣不成声。
李乘歌仰起头,他瞪大了眼睛,泪珠如琥珀,又渐渐收了回去。
他头疼得厉害。
轻轻吸了下鼻子,李乘歌目光温柔道:“方一,你没有错,方年也没有错,可他不想让你死,更接受不了你死。人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或许想的不是死亡,而是爱啊。爱可以让你找到活下去的意义,可对他来说,爱反而成了负担,他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如果我发现就好了’,还有太多太多的‘我以后该怎么办?’,这不是他的错,亦不是他的劫,而是他自找的罪,可这份罪,谁又能不心生恻隐呢?”
方一哭得痉挛,滑跪在地,李乘歌将他拉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方一,或许你的父母不懂如何爱你,可你的哥哥已经将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你。我知道,他曾同你说,你不需要拿第一,一切的一切都由他来做,等他有能力脱离这个家,就将你带走。可那时你太小了,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所以,你还是努力着,直到,你也变成了曾经的方年。”
方一哭声震天,谶川都为之颤抖。
李乘歌的喉结苦涩地滚动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方一,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可每一个生命的降临都有其独特的价值,人不是为他人而活的,人是为自己而活的,但是,我也告诉你,人只为自己活的话,太难了,也太孤独了,所以,你可以选择为了你爱的人活,也为爱你的人活。方一,你知道吗?两条生命加在一起,会看到不同的日出,听到不同的浪声,闻到不同的花香,尝到不同的章鱼烧。”
李乘歌扶着方一坐好,将最后一杯茶递到他的手中,笑如春日暖阳。
“谶川有言,亲涤旧愆,学跃天阶,方一,你想好了吗?”
“嗯……嗯!”方一的声音颤抖着,像是暴风雨中被肆意撕扯的风筝线。
可是,他有哥哥。
哥哥,就是他的太阳。
方一将茶喝尽,站起来朝李乘歌鞠了一躬,身子依旧不受控制地痉挛。
“谢谢……谢谢幽霙大人,也……也谢谢……您的……幽霙犬。”
李乘歌和陈三愿同时愣住,这是什么新称呼?
“啊……没……没事。”李乘歌用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脸,可那笑声还是从唇间叛逃。
“怎么了,幽霙大人?”方一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实际上,他就是说错话了。
“没事没事,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撑……哈哈……撑船。”
李乘歌似是逃走的。
但更令他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回去后正常学习就好了,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优鸣三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李乘歌拔下匕首,“算了,也不能这样说,总之你别把自己逼太紧了,优鸣三中还挺好考的,同一届里也有不少笨蛋,那边那个就是。”
方一和陈三愿对视,后者立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大人。”
李乘歌笑了一下,正欲刻字,陈三愿却突然冲了过来,夺过匕首就刻下了方一的名字。
“啊!啊!啊!”陈三愿的脑袋被重重拍了三下,顿时头晕目眩。
“你疯了你?!陈!三!愿!!!”李乘歌脸气得煞白,“你平常再怎么胡闹,我心情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这里是谶川!是阴间!你连因果刀都要玩了是不是?!”
“啊……”
陈三愿眼里积满泪水,他直直盯着“方一”两个字,如上次一样闪过一点黑光,随后射向李乘歌的头发。
“啊……啊……”
陈三愿崩溃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又伸出手去拉李乘歌的头发。
“疯狗!”李乘歌斥骂,一掌拍开陈三愿的手,“你等回去的!”
李乘歌快步朝方一走过去,将匕首狠狠插在墙壁上。
“大人……”方一小声道。
“放心,对你不会有影响。”李乘歌咬牙道。
“哦……多谢大人。”方一鞠躬。
李乘歌颔首:“职责所在,往生无悔。”
方一离去后,李乘歌紧随其后,并未等陈三愿。
陈三愿的泪水瞬间滚落,他浑身发抖,刚往前跑一步就跌倒了,双腿软趴趴的,不听使唤。
“啊……啊……”
陈三愿连连努力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他担心往生门会关闭,便拼命地向前爬,手掌被沙砾磨破,弄得满身血污。
爬到往生门门口时,李乘歌回来了。
“啊……”陈三愿欣喜抬头,却瞬间如坠冰窟。
李乘歌的目光冷如寒霜,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舍弃。
“啊……啊……”
陈三愿挣扎着爬起,双腿不住发着抖。
李乘歌扭过头,抓着他的领子就把他丢了出去,随后眼前忽然一黑,忙扶着椅子坐下。
“啊……”
陈三愿急.巴.巴地爬到李乘歌面前,却被其一脚踢开。
陈三愿看向角落的扫把,跑过去拿了过来,摆在李乘歌旁边,又“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祖宗,您打我吧,只要不撵我走,打死我都可以。但是,祖宗,您刚送走方一,身体虚弱,请……请注意休息。]
李乘歌面色未变,却忽然抄起扫把,重重砸下。
陈三愿紧闭着眼睛没有动,耳边风声呼啸而动,吓得他肌肉骤然绷紧。
可扫把却没有打在自己身上,而是将他的柜子砸出一个深坑。
陈三愿一帧一帧地抬起头,泪水滑落,他试探性地向前爬了一步,紧接着咖啡杯就碎在了他的面前。
他不敢动了,诚惶诚恐地低着头。
李乘歌紧捏扶手,一字一顿问道:“巴储都跟你说了什么?”
陈三愿下意识想摇头,又忽然止住,慢慢比划道。
[对不起,祖宗,您别怪老爹,是我求老爹告诉我的,上次阴遣,我看到舟上刻的字变成祖宗的头发了,老爹说那是因果,对您有负担,我……我……]
陈三愿本来因为紧张比划得就慢,现在还要腾出手擦眼泪,比划得就更慢了。
可是,李乘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有耐心。
[我想帮祖宗!我……我想替祖宗承受,可是老爹说我做不了幽霙,我不够资格,那便分担一点也好,一点点就好……]
[祖宗,对不起,我一定帮了倒忙对不对?我又看到了,看到那个字变成祖宗的头发了,可我头上没有……为什么……为什么啊?祖宗,不是我刻的字吗?为什么我的头上没有啊?]
[祖宗……对不起……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乖乖待着,我保证不会哭,不会给您添麻烦,但求您不要丢下我……我真的……真的想帮祖宗,老爹说按照现在阴遣的速度,再来个千年都不会对祖宗造成影响,我知道我肯定活不到那时候,可是……可是……就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想替您分担,即便是这种虚弱的感觉,也由我来承受就好……]
后面的话,陈三愿的动作太乱了,李乘歌的心也太乱了,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生气啊,是真的生气,可他为什么又心怀庆幸呢?是庆幸他遇到了陈三愿吗?
“为什么……”
陈三愿缓缓将手放下,认真地看向李乘歌。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李乘歌的眼里有泪光,这样的温柔,陈三愿在渡舟上见过。
“仅仅是为了替我分担,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吗?”
[不是仅仅,只要是为了祖宗,什么都值得,都特别值得。]
李乘歌用手挡住脸,陈三愿眨了两下眼,转了过去。
大约过了十分钟,熄灯了。
月华如水,是那种湿漉漉的温柔,让人情愿溺毙。
“陈三愿。”
“啊……”陈三愿小狗般回头。
李乘歌侧着脑袋,一只手环住双腿,一只手向他勾了两下。
“拿凳子,坐过来。”
陈三愿的鼻孔长长呼出一口气,长到连他自己都意外——自己何时吸过这么多的气?
搬凳子,和祖宗面对面坐着,他矜持得像刚出嫁的新娘子。
李乘歌将腿放下。
他竟不敢看他。
起初,他以为是陈三愿的心跳声太大,可真正乱了心神的,是他。
“笨死了,把手伸出来。”李乘歌闷闷地抱怨。
陈三愿摊开手,满掌的沙粒血丝。
李乘歌皱眉,犹豫了一下,将双手按了上去。
好凉的手。
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陈三愿咧着嘴巴,呼吸急促。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抓住这双手。
但就这么一瞬间,那双手收回去了。
“啊……”
陈三愿激动地将手不断翻转,他的手好了,一点都不痛了。
李乘歌的掌心出了汗,这两只手就好像不是他的一样,怎么放都不舒服。
“啊……”
[祖宗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没有不想要我?]
李乘歌轻哼:“就这么怕我不要你?”
陈三愿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最可怕的事了,比死还可怕。]
“比死……还可怕?”李乘歌不相信。
陈三愿又点了点头,不过比起刚刚的当机立断,这次多了些小心翼翼。
[祖宗也说过,一个人活的话,太难了,也太孤独了,所以,我想为祖宗活,为我能陪在祖宗身边活,要是祖宗不要我了,那就跟杀了我没什么分别,不,比那个还要残忍。]
李乘歌“唰”地低下头,他不仅脸红了,耳根也烫得难受,任是如何深呼吸也无济于事。
陈三愿这个不知羞耻之人,每次说出这种类似告白的话,都坚定得跟入那啥一样,实在……实在是道德败坏!
而且,他又不是被告白,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反应啊?
挣扎许久,李乘歌抬起头,露出上半张脸:“照你这么说,我要是丢下你,就变成杀人凶手了?”
陈三愿摇头,乖乖笑了一下。
[如果祖宗想丢下我,我就拼命求祖宗,若是求过之后,祖宗依然不想要我,那……我想请祖宗亲手杀了我。]
李乘歌瞳孔骤缩,他慢慢直起身子,本想问为什么,开口却变成:“那不还是杀人凶手吗?”
[不是,祖宗不是杀人凶手,而是帮我解脱的神明。]
李乘歌鼻尖一酸,忙侧过头去,眉头不住颤抖着。
“不会。”
陈三愿没有听清。
“啊?”
李乘歌右手握拳,遮住嘴巴。
“不会……丢下你。”
“啊!”陈三愿惊讶地站了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好大声响。
他伸出小拇指,又迅速收回。
[祖宗,可以吗?祖宗可以跟我拉钩吗?可以吗?可以吗?]
李乘歌本想拒绝,可陈三愿一脸期待的样子像是要喷出彩虹,所以,他心软了。
“不答应你的话,就会一直想着吧?”
陈三愿毫不顾忌地点了点头。
“蹬鼻子上脸。”李乘歌笑骂,“给我蹲下。”
“啊……”陈三愿总是这般听话。
“再有下次,就把你丢在外面喂鬼吃。”
看着陈三愿发丝中若隐若现的那抹光影,李乘歌的小拇指勾得更紧了些。
“啊……”陈三愿点头。
他不知道这件事,但他知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谁反悔就吞一万根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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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秋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