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照过花窗,在回廊上投下斑驳光影。攸宁站在书店外,不耐地等待着。
远处,陈豫齐与杨曼急匆匆跑来。
"是你们约我周末一早来书店的,倒让我好等。"攸宁嗔道。
陈豫齐喘着气解释:"路上遇到学生游行,耽搁了。"
"是啊,"杨曼接话,"好多教育学院的學生,把路都堵了。"
攸宁想起父亲一早就匆匆赶往东**学院,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前阵子还只是集会喊口号,近来游行示威却愈发频繁了。"
陈豫齐看出她的担忧,宽慰道:"不过是一阵风,别太在意。快进去吧,我特意让老板留了精拓的《石鼓文》。"
三人在书店里流连选书。攸宁瞥见书架上陈列的精装版《文人锦集》,心中泛起涟漪。陈豫齐走近,轻声问:"攸宁,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过呢。"攸宁漫应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律是留日归来的,不知是否也有意让你出国深造?"
"父亲从未提过。我想,他们定是舍不得我远行的。"攸宁觉得这事还很遥远,便随口答道。见他选了两本德文书,好奇问:"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随便翻翻。"陈豫齐说着,转身走向另一排书架。
杨曼凑过来低语:"我听父亲说,陈院长有意送他出国学医。他怕是舍不得你,特意来探口风呢。"
"别胡说!人家出国留学,与我何干。"
"你自然觉得无干,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只是李小姐,不知你的心意究竟落在何处?近来都不见你拉我去马场了。"
提及马场,自那日婚宴一别,她再未见过张佑林。此刻被问起,虽仍有些怅惘,却已在心里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别再提了,那日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杨曼轻叹:"谭晶儿确实嚣张,可说实在的,那张姓的也不值得你难过。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是哪路人?"攸宁反问。
"我觉得你是......"杨曼故意卖关子,笑道:"石云东路人。"说罢转身就跑。
攸宁一怔,随即会意——石云东路,正是高家宅邸所在。
"你又胡说!"攸宁追着她跑去。
选好书,陈豫齐特意送给两位女生各一本精拓的《石鼓文》。
杨曼笑着收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出门左转便是照相馆,陈豫齐提议:"我们三个合张影吧。"
攸宁不解:"天天见面,还照什么相?"
"正因为天天相见,却没有合影才遗憾。"陈豫齐坚持。
杨曼拿了人家的手短,也帮腔道:"照就照嘛,年轻就该多留些纪念。"
三人走进照相馆。摄影师安排道:"男孩站中间,两位姑娘站两边吧。"
杨曼觉得不妥:"我们两朵鲜花,怎能衬你一片绿叶?"说着揽过攸宁,让她站在中间,自己与陈豫齐分立两侧。
"咔嚓"一声,时光在这一刻定格。
次日清晨,攸宁醒来时,父亲早已出门。
"爸爸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又走这么早?"她问母亲。
"一早就乘车去上海开会了。"母亲答道,"近来外边不太平,你少出门。听说许多学校都停课了,你还有半年毕业,课程不多,就少去学校吧。"
"爸爸没事吧?"她仍担心。父亲既是政府法律顾问,又是法学院客座教授。如今外面沸沸扬扬的新思想、新浪潮,虽不甚懂,却总觉得与父亲有些关联。
"那天见报上宣传法治新社会口号的郑元武,可是常听父亲提起的郑先生?就是上次一同吃饭的郑伯伯?"
"大人的事,你少操心。你外祖忌日快到了,随我回东山住几日可好?"
攸宁想着确实许久未归,便应下了。
东山老宅是轴线对称的多进院落。外祖这一脉人丁稀落,平日只留几名家丁看守。她们回来,宅子里才又有了人气。
攸宁在庭院石桌上品茶。母亲怕她无聊,唤来同龄的小云相伴。小云父母都是老宅家丁,她自小在此长大,每逢攸宁回来,便是她的玩伴。
"宁小姐,您好久没回来了。春天我在老樟树下埋了新酿的梅子酒,取来给您尝尝。"小云欢快地说。
"同去!"二人来到老樟树下。小云熟门熟路地取来铲子,轻轻掘土。
攸宁在一旁看着。一坛陶制酒瓮被取出,小云仔细检查封口的软木塞与泥封,满意地点头:"振鹏哥的法子果然好,泥封一点没裂。"
她们在厨院桂花树下摆开小桌,小云从厨房端来点心与小菜。
"爹爹知道你们要回来,一早就去集市采买,都新鲜着呢。"
小云斟满两盅酒,先奉予攸宁,再自斟一杯:"快尝尝!我多放了些糖,现在正是好喝的时候。"
攸宁浅酌一口,果然酸甜适口,配着焐酥豆与海棠糕,甚是相宜。
"若有酒酿饼就更好了!"
"等明年春天您来,我定备好酒酿饼。"小云笑道。
"对了,方才你说的振鹏哥,可是前街那家的?"
"是。"小云面露羞色。
"你脸怎么红了?"攸宁不解,"这酒劲道这般大?"
"不是。"小云吞吐道,"爹妈给我和振鹏哥定了亲,年前就办。"
"什么?"攸宁吃惊,"你这么小就成亲?"
"小什么呀!村里与我同龄的,大多都成亲了。"
攸宁仍觉不可思议,总觉得她与自己都还年少。可转念一想,村里这个年纪定亲确是常事。
"那你喜欢他吗?"
小云为二人续满酒,自己先饮尽,才羞涩道:"早先好几户人家来说亲,我都没应,就等着他家来。"
"你早就中意他了?"
"有一年上山采茶,我手生,别人都赶在前头掐尖,我着急却赶不上。振鹏哥看见,特意走在我前头采次芽,把茶尖都留给我。这样的事还有好几回。后来不知怎的,见着他就心慌,不敢看他,一看就脸红。宁小姐,您是读书人,懂得多,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攸宁一时语塞。
小云接着说:"后来陆陆续续有人提亲,我总不愿意,直到他家来。"
攸宁又陪饮一杯。这梅子酒后劲不小,她已觉飘飘然。母亲与家丁还在准备祭祀事宜,无人顾及这两个姑娘。二人饮得尽兴,小云双颊绯红,说着备婚的琐碎,满脸洋溢着甜蜜。攸宁仿佛被感染,听着听着也跟着傻笑。
小云问:"宁小姐,您可有中意的人?能与您相配的,定是极好的。"
"什么是极好的?你的振鹏哥可算极好的?"
小云想了想:"在我眼里,就是极好的。自己喜欢的,就是极好的!"说罢竟伏在桌上,渐渐睡去。
攸宁半倚桌边,望着深蓝天幕中升起的明月。月光清亮,恍若照进人心底。回味着小云的话,她不禁思忖:在张佑林心里,谭晶儿是极好的,还是李攸宁是极好的?在高铭义心里,李攸宁可算极好的?那李攸宁,你自己的心里呢?
乡间的夜格外宁静,唯有石墩下蟋蟀声声,似在催促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厅堂里,外祖的牌位前红烛高烧,清香袅袅。母亲与几位族人立于供桌前,点燃香烛,低声禀告;攸宁与众人依长幼次序上前敬香、鞠躬;一位族中长者将酒酹于地上,凡三次;母亲等人至中院焚烧纸钱、"元宝"。
祭祀毕,家宴设于中厅。攸宁见供桌上整鱼、方肉、全鸡皆头向牌位,另有定胜糕、方糕等祭品,此刻请人入席。
母亲又执丝巾,细细擦拭外祖的牌位。牌位已纤尘不染,她仍一遍遍轻拭。攸宁上前,轻抚母亲后背。
母亲缓缓开口:"你外祖极疼我,你原还有个小舅舅夭折了,外祖伤心之余,更视我如掌上明珠。他本来要北上为官,因担心我年幼受不住奔波,便推辞了。早年有人提过我与你父亲的婚事,外祖听闻他要留学,便未应允。直到后来你父亲学成归来,旧事重提,这才成全了姻缘。如今我为人妻、为人母,可每次回到这里,就又变回那个万事不操心的小姐。"
母亲没有再说下去,想必是沉湎在做女儿的安逸时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