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与母亲在东山老宅盘桓数日方归。回家后得知,父亲这几日也鲜少着家。
周叔向她禀报近日事项:"威廉夫妇嘱咐,请您回来后往东大一趟,他们备了些书籍相赠;昨日,高家二少爷送来一盒意大利咖啡豆。"
"是高家二少爷?"攸宁确认道。
"正是。说是谢您的邮集。"周叔答。
攸宁闻言,心下几分侥幸,又几分怅然。
"哦,还有一事,"周叔补充,"御羿马场来电,说您那匹小马蹄部脓肿流脓,似是细菌感染,已请兽医诊治。您若有时间,不妨去看看。"
"知道了。"攸宁应下。
攸宁许久未至东大,此番踏入校园,但见景象大变。往昔洁净整肃、书香氤氲的学府,如今满目皆是五色斑斓的标语传单,随处可见激昂演讲的学生团体,行人步履仓促,搬运行李的板车、货车往来不绝。
她费力穿过人群,寻至教职工宿舍。威廉夫妇正在整理行装,见她到来,喜出望外:
"小攸宁,你终于来了!我们还担心临行前见不到你呢。"威廉夫人亲切相迎。
"你们这是要往何处去?"攸宁问。
"去安徽,那里新办了学校,我们要去支教。"威廉先生答道。
"那么远?"
"从英伦来此,岂不更远?我们本就打算在中国多走走,既有这个机会,便率先报名了。"
"虽然是这样,但你们走这么远,还是很舍不得。"攸宁语带哽咽。
"亲爱的不必难过,我们会常写信,将沿途见闻一一相告。"威廉太太温言安慰。
"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不必了,能带走的行李本就不多。最重要的,我们都留在这里了。"威廉太太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们整理了些原文书籍,不便携带,都留给你了。"她指着已捆扎妥当的书册。
"谢谢!"攸宁仍难释怀,"真舍不得你们离开。"她上前一步,威廉夫人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小攸宁,能在此与你相识,是件美好的事。中国不是有'天涯咫尺'之说吗?住在心里的人,永远不会远离,是不是?"威廉夫人柔声劝慰。
攸宁知他们素喜游历,只好压抑着难舍,由衷的祝福他们。
辞别威廉夫妇,攸宁抱着一大摞书穿过校园广场。但见大批学生集结,高呼"反对不平等条约"、"坚持民族独立"、"不独立、毋宁死"等口号,正向校门行进。攸宁心怀忧忡,既舍不得分别,又不解往昔宁静的校园何以骤变,处处弥漫着动荡不安。
人群走后,留下漫天的传单和地上花花绿绿的海报,一片狼藉。攸宁抬头穿过广场,突然看到前面一张熟悉的面孔,高铭义站在广场那头,正看着她。攸宁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前方,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越来越近,她才确定不是幻觉,真的是他。
他来到面前,接过她怀中厚重的书册,忧心道:"这么乱,怎么还来学校?"
攸宁不答反问:"你何时回来的?"
"昨日下午。"他答,"你不是回老宅了?"
"今日刚回来。"攸宁应道,也未思及他何以知晓,整个人尚有些恍惚。
"走吧,我开车来的,送你回去。"高铭义说。
乱纷纷的广场上,人群穿梭往来,有人扛着皮箱险些撞到攸宁。高铭义索性一手提书,另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护着她避让前行。
攸宁没说什么,只跟着他走。
上车后,高铭义道:"我们先绕路去一下邮局,发一个电报。"
攸宁这才回过神:"你突然回来,可是有事?"
"学校有份文件需面呈东大一位主任。待他阅毕,要即刻将回复电传回去。"他解释。
"哦。"
"最近的学生运动很厉害,没事尽量少外出,尤其是东大这种地方。"他的嘱咐与父亲如出一辙,虽似长者叮咛,语气却极温柔。她未反驳,只静静记在心里。
车内陷入沉寂。
攸宁侧目看他,暗觉奇异:分明还是那张面容,却平添几分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方才广场遥望的那一瞬,那般不真实。
“昨天铭宇送过去的咖啡豆,是北平一位意大利的朋友送的,据说很不错。你尝尝要是喜欢,下次有商船,我再给你买。”高铭义提起,然后接着问:“回老宅这几天可还好,怎么没多待一段时间,我差点以为这次回来见不到你了。”
原来昨日的咖啡豆是他嘱送。
"一切都好。老宅有我自幼的玩伴,年前将要成婚,过些时日还要回去的。"
"如果赶在我放假回来,陪你一起回去可好?"高铭义忽然问。
攸宁有些紧张的看向他,不知如何回答,还好他只是专心开车,应该没察觉她的异样。车内到处充斥着他的气息,让她想起上次见面,那种扑面而来的掠夺感,心慌慌跳个不停。她怕自己又开始脸红,便扭过头,看向车窗外。
路过邮局,他让她在车上等一下。她注视着他高大宽厚的背影,心底不知为何,竟泛起一丝期待。
发完电报,他问:"直接回家?"
可她此刻并不想回去,于是脱口而出:“去御羿马场吧。”
说完,她便开始后悔。
她看着他脸色微变,赶忙解释说:“我的小马受伤了,去看一眼。”
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假装漫不经心提起:“前两天,谭市长的千金与顾营长家的二公子订婚了,好像明年春天办婚礼。”
攸宁听完,心中一愣。
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