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演我千百遍 第4章 灯下影

年末时，顾峥从天衍学宫回来，正见到江菀之趴在案上抄书，旁边已摞了厚厚一叠。顾峥知道江菀之记东西慢，打小就常被那些教书先生罚抄，这个场景他在春风堂时经常能看见，不足为奇。

顾峥步入褪凡，能直接看出江菀之的境界仍停留在炼气。

他皱了皱眉，问道：“先生带你去见的那位隐世高人没能帮你解决，怎么不跟我说？信也不回了？”

大概三四个月前，江菀之给顾峥发了封传信，主要讲的就是钱先生带她去见碧玉仙子一事。

顾峥斜倚在一旁，玄色袖口半卷，拿起案上的松香墨锭，替江菀之磨墨，徐徐推转，间或混两声短促吱呀，一声催一声紧的。

江菀之依旧低头垂眸，仔细抄写着，顾峥看不到她的神情。

碧玉仙子当然有方法帮她解决，只要拿出道德金莲给钱先生入药，补足先天有损的道基，灵气自生，一切迎刃而解。

江菀之想可碧玉仙子又或是那位宣山仙君要留着那物拴住自己，自己如今的修为打不过两人，还能如何？

她之前也借剪纸成人这一仙家奇术，派了两三个小纸人去宣山内探查，遍寻无果，唯一的收获就是确认功德金莲是在宣山仙君手中。且若非她及时令纸人**，有时险些会被碧玉仙子和宣山仙君发现，但即使发现两位仙人兴许也只会以为是钱先生教顾峥的术法。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她江菀之如今不过是个无法筑基的废柴，而顾峥可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她最初告诉顾峥这个消息，仅仅是为了让顾峥误以为她可以修炼。

在春风堂与顾峥相处的九年下来，江菀之也差不多能推测出顾峥父母双亡，且其双亲与苍梧卫氏的交情深厚。

而顾峥自七岁多来到春风堂，受钱先生养育之恩，在他心中春风堂便是自己的家，同在春风堂的江菀之自然就成了他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江菀之肯定顾峥会为她从天衍学宫誊抄些功法回来。

尽管顾峥带回的只会是些基础功法，对江菀之而言也足够了——她只需要借天衍学宫当世第一仙门的名头做个幌子。

一日不解决奇窍的问题，一日就受制于人。

江菀之已想好，待自己到十五岁时，等天衍学宫一类大宗门将像顾峥一样的天才挑走后，她总能拜入个小宗门，先充当个杂役弟子。离开沛州，去几个洞天福地，取其中灵气充盈奇窍，以后天补先天，待道基圆满，自可将灵气归还天地，他日也不至于对沛州劫难无能无力。

倘若有人怀疑，只推到天衍学宫头上便是。

到时连顾峥都未必记得自己到底取了什么功法，无从对证。假使记得，天衍学宫位尊仙门第一，功法中暗藏玄机，蕴有不凡造化，天底下又有谁胆敢置疑？

况且，待她境界恢复，也无须再与世人解释。

只是眼下她还得在顾峥面前扮演一个乖巧的小青梅。

江菀之垂眸屏息，素手悬腕，顾峥见她要蘸墨，也停了下来。

她故意将羊毫尖吸足了水、蘸饱了墨，又在落笔时一颤，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才将笔搁下，看向顾峥。

“又废了一张，开春要是赶不及又得挨夫子骂，全怪顾哥哥。”

顾峥只见少女懊恼咬唇，发髻上的珠钗轻晃。

听她话只觉好笑，明明是她自己心中有鬼，笔都握不稳，怎么也能怪到他头上？

顾峥直接道：“别岔开话题。”

江菀之不多理顾峥，自顾自的摆弄起案上的一排白瓷小瓶，从中截出几个，推到顾峥身前，才吐出一句：“先生说修行贵在清心守静，我不好总去打扰顾哥哥。”

天衍学宫与沛州相距甚远，江菀之目前的境界是绝无可能会千里传音的，往往都是由钱先生替她传信给顾峥。

顾峥道：“一月一次算什么打扰？”

又将装着朝元丹的小瓶替她一一放回原处，“既是先生替你炼的，你就用着。况且做兄长的抢妹妹的丹药，传出去多让人笑话？菀菀，就算你再怨我毁了夫子给你的作业，也不能这样害我罢？”

江菀之适时的低下头，小声道：“是我送顾哥哥的，又不是顾哥哥抢的……”

顾峥知道没人愿意被认为是天资愚钝，他在天衍学宫时也没少留意修士中修行有困难的例子。

那些仙门世家子弟因苍梧卫氏的名头，与他关系都不错，谈及族中修行遇阻的兄弟姐妹时也不避讳。

但顾峥不是傻子，能看出江菀之吐纳天地五行灵气无碍，只是最终结果不尽人意，与那些个与五行灵气毫无亲和炼气不成的全然不同。

后来听说谁家中有人伤了根基，灵气聚集不得，境界寸步难进，才勉强与江菀之的情况有所相似。

道基受损。

顾峥只能想到是江菀之在棠侯府那受了虐待所致，此时见她低头不语，可怜兮兮的，心中愈发不忍，又换了个话题。

“我不在的时候，四叔没来找你吗？”

顾峥口中的“四叔”正是苍梧卫氏的那位卫四长老。

江菀之想，自顾峥去天衍学宫后，卫四的确来过几回春风堂拜访钱先生，但无一例外都被钱先生派竹箬挡了回去。

看样子，钱先生与苍梧卫氏未必关系亲密无间，双方更多是因顾峥才有了交集。

至少顾峥一走，钱先生对苍梧卫氏派来的人不说以礼相待，连好脸色几乎都没给过。

多说多错，江菀之不可能与顾峥分享自己的新发现，只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顾峥哪里想得到钱先生会拦卫四，便以为是连苍梧卫氏也没办法，心中哀叹一声，那张写毁了的纸抽去，和摹本细细对比。

江菀之的字果然和他走时没什么区别，更没什么特点，绝不会有人能从字上认出他这个呆妹妹来——若非那一点晕染开来的墨色，两张《千字文》再无差别。

顾峥想或许江菀之是个符道上的可塑之才，天衍学宫的那些符修都鲜有人能将所有已存在的符箓丝毫不差的画下来。

顾峥再度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将手中的纸簌簌一抖，凝出一朵墨梅，顺着纸飘下，落进盛着水用来洗笔的青瓷缸中。

而后才跟献宝似的拿出一本符书，跟纸一起放到江菀之面前。

顾峥虽已特意压低声音不让江菀之听见，但她依旧知道顾峥用的是名家流派的字言，以墨、纸两物间性质差异使二者分离。

“先看看这上面有没有你喜欢的纹样，学堂夫子那的我帮你抄。”

顾峥说着又将一本誊抄的心法摘要放到一旁书架的最高层，在江菀之不能熟练操纵五行灵气——步入筑基前都很难拿到。

“这是学宫那的功法，你突破炼气后可挑几篇看看，别学太杂。要是拿不准，就请先生给你看看，记住了吗？”

江菀之点了点头，拖着尾音“噢”了一声。

她倒是没想到顾峥在天衍学宫对自己还能这般上心。

她粗略地扫了一眼，上面记载的都是些基础符文，并不复杂，倘若低阶修士日夜勤练也不是没可能完全复原出来。

还是道：“顾哥哥，这样不好，不能让你因我违反学宫法规。”

顾峥早想好了对策，不以为意道：“所以到我那去，我在学宫琢磨不透，退而自省，学宫挑不出错来。”

江菀之面上只愣愣应下，一副仍旧放不下心的模样，半推半就地就被顾峥拽走了。

她想既然是新春时节了，整个春风堂喜气洋洋，逗顾峥开心开心也无妨。

路上她已看中一符，主要是趋福避祸之用。像这种跟运道有所关联的符是否有效总是缥缈不定，成与不成都最不容易让人怀疑。

于是顾峥替她重新调好墨，她接过后仔细将符书毕，果然与那书上丝毫不差，再扮出惊喜意外的样子，一气呵成。

所谓名师易得，明师难求，顾峥见自己“教学有方”也很是满意。

*

上元灯会，顾峥带江菀之也去凑个热闹。

龙衔烛，凤吐珠，银箔镂春，绛纱笼月。琉璃屏开十二重，照彻天街不夜城。

灯火阑珊，桥上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和在大街小巷中听到的一样。一人风姿绰约，一人威仪棣棣，身旁两个年轻公子也俱是风流倜傥，都众星拱月般围在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身边。

江菀之就在岸边看着，没人认出她来——她的样貌与棠侯和戚氏的相似之处几近于无。

临水自照，灯火葳蕤间，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窥得几分梦中女子的眉眼，连那眼下一小点如朱砂点就的泪痣都分毫不差。

江菀之指着道：“那就是棠侯和棠侯夫人吗？”

她当时单纯只是多年不见有所好奇，顾峥反替她悲伤起来。

在顾峥看来，江菀之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早慧，也难免伤心，更何况自己的妹妹还有点呆。

一时根本拿不准江菀之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就是那桥上的人。

于是只生硬地撇开话头，道：“没什么好看的。菀菀，等我从学宫期满学成，上元节给你看万千灯火，恍如白昼，比这好看多了。”

真是欲盖弥彰。

但江菀之还是顺着顾峥的话说下去。

戚夫人与她之间的母女缘分本就是强求来的，戚夫人是凡人，而她注定要走上仙道。如今棠侯家得了圆满——戚夫人体内的寒气已被她带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顾峥却以为江菀之是强颜欢笑，于是拼尽全力给她赢了个兔灯回来。

那兔灯很可爱，说是熹平四年上元灯会棠县最精致的灯也不为过。

棠侯府实打实的那位小姐有的，顾峥都要给江菀之找来，连平时钱先生再三叮嘱的糖食也买了一堆。

江菀之见顾峥忙前忙后的，一时也有些恍惚。

五百年前，从白玉京上随师兄历练，见人间繁华，也是此情此景。

待夜深，兔灯暖黄色的光晕依旧环抱着二人，照明前方。

可一切静谧的美好都被一人打搅了。

江菀之随顾峥回春风堂时，遥遥就看见顾峥房内点了灯，人影摇曳。

除了那位苍梧卫氏的四长老，还能是谁？

在顾峥面前，钱先生和卫四永远是相安无事的。

而卫四的手中正拿着那张她与顾峥去逛灯会前绘制的符，那双锐利的鹰目几乎在察觉到二人回来时就牢牢定在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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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灯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