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猛地从尚存余温的被窝中坐起。
身侧空荡,冰冷的触感如同钢针刺入指尖,直抵心脏。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动作却快得惊人——套上冲锋衣,拉紧拉链,系好战术靴的鞋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仿佛早已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
期间大脑也飞速运转,过滤着延文绮可能离开的所有理由。上厕所?可被窝已经冷掉了,不至于那么久。硬要去守夜?但守夜不需要连书包也带走。不对,不对……
直到一个画面猛地定格:山路上,自己背着延文绮狂奔时,对方手臂那次不自然的、试图向后探去的动作。当时只以为是颠簸所致,现在才明白……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陆茗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一股混杂着怒气与懊恼的情绪猛地堵住了她的喉咙。气的是对方又这样一声不响,独自涉险;恼的是自己竟然后知后觉,甚至在她离开时毫无察觉——明明已经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却还是让她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她一把抓过靠在墙边的长刀,冰冷的刀柄入手,勉强带来一丝镇定的力量。没有丝毫迟疑,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冲向主楼大门。
奥威尔刚与换岗的人交接完毕,正搓着手哈气,一抬头就看见陆茗面沉如水地疾步走来。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陆茗已经抬手,指尖凌厉地指向门外,眼神冷得能冻伤人。
这俩人肯定是合起伙来瞒着她,陆茗当然没有好气。
奥威尔瞬间明白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无奈。延文绮离开时确实低声跟他打过招呼,让他不必惊动陆茗……
他试图解释:“等一下……陆,延说……”
陆茗根本懒得听他废话,冷哼一声,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其中的谴责意味让奥威尔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甚至没有等守夜的人过来开门,直接助跑,蹬踏,身体轻盈跃起,双手精准地扒住高墙湿滑的边缘,腰腹发力,一个利落的翻身,人便已消失在墙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奥威尔徒劳地伸出手,只抓到一把冰凉的雨水和空气。他看了一眼那堵沉默的高墙,重重叹口气,转头和守着大门的人大眼瞪小眼,低声嘟囔:“现在的小孩……怎么一个比一个莽撞……”
……
雨夜的森林,是活着的坟墓。
黑暗不再是单纯的缺乏光线,它变成了一种粘稠的、具有压迫感的实体,如同墨汁灌满了整个世界,淹没了所有轮廓。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叶片和泥土,这本该是宁静的白噪音,在此刻却成了完美掩盖一切危险声响的幕布。更深处,那些窸窣的、拖沓的、偶尔夹杂着压抑喉音的声响,如同鬼魅的低语,无处不在,又使人无法准确定位。
延文绮紧握着装有消音器的手枪,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几乎是凭借直觉和触觉在移动,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谨慎,先以脚尖试探,再缓缓压实,避免发出任何可能惊动黑暗中被雨水模糊轮廓的“居民”。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天幕,瞬间将森林照得如同鬼蜮。扭曲的枝杈化作狰狞的爪牙,每一片湿漉漉的叶片都反射着刺目的冷光。光芒短暂却极度清晰,照亮了林间空地上十几个漫无目的徘徊的、淋雨的灰暗身影。
延文绮全身猛地一僵,几乎窒息。雷声紧随而至,如同洪钟骤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咬住了四肢百骸。她猛地蜷缩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扑到一棵粗壮的古树后,背靠着冰冷湿漉的树干,剧烈地喘息。
雨水敲打在她冲锋衣的兜帽上,发出细密而令人心焦的啪嗒声。她闭上眼,用力咬住左手食指靠近手掌的指节,牙齿深深陷入皮肉,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楚来对抗那几乎要淹没理智的、源于记忆深处的惊惶。几个深长而颤抖的呼吸后,狂跳的心脏才勉强压下鼓噪。她回头望了一眼天文台的方向,目光复杂……
半小时前。
延文绮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
视野里,是主楼穹顶模糊的阴影,耳边是众人沉睡后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风声雨声。身体的寒冷和高烧的灼热都已退去,只剩下一种虚脱后的清明与疲惫。
她极其缓慢地、小幅度的侧过头。陆茗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平稳悠长,似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但即使睡着,她的手臂依旧保持着环抱的姿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力道,将延文绮圈在温暖的领地内。
延文绮的目光落在陆茗熟睡的侧脸上,那双总是带着锐气或笑意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褪去了白日里的种种情绪,显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柔和。但延文绮知道这只是假象——任何一点非常规的动静都可能瞬间惊醒这头沉睡的猎豹。
她不能吵醒她。
小心翼翼地,延文绮开始尝试移动。先是指尖,极其缓慢地从温暖的被窝里抽出,冰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细小的战栗。然后是手臂,一寸一寸地,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从陆茗的怀抱中往外挪动。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后都伴随着漫长的停顿,屏息凝神地感受着枕边人的反应。
陆茗的眉头无意识地蹙了一下,仿佛在梦中感知到了怀抱中温度的流失。延文绮的心脏猛地一跳,立刻停止所有动作,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直到陆茗的呼吸再次变得均匀绵长,她才敢继续那蜗牛般的撤离。
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左肩的伤口在细微的移动中发出隐痛,她咬紧牙关忍耐着。
足足花了二十多分钟,她才终于将自己完全从那个温暖却不容逃离的怀抱中剥离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让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
几乎在她离开的瞬间,陆茗在睡梦中发出了极轻的一声不满的呓语,环抱的手臂收拢,却只搂到了一团空虚。她的眉头紧紧皱起,即使在睡梦里,也流露出一种即将失去重要之物的不安和焦躁。
延文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旁边的被子卷起,仔细地塞进陆茗空出来的臂弯里,弄成近似人形的弧度。
陆茗抱紧了那团被子,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呼吸重新变得安稳。
延文绮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随即不再犹豫。她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穿上所有衣物,冰冷的布料贴着重归常温的皮肤。最后,她看了一眼蜷缩着抱住被子的陆茗,深吸一口气,如同融入阴影的猫,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绕去主楼后面。
守夜的奥威尔正靠墙打哈欠,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猛地惊醒,看到是她,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延?你怎么……你的烧退了?”
“嗯。”延文绮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我得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出去?现在?外面可黑灯瞎火的!”奥威尔瞪大眼睛,试图阻拦,“不行,太危险了!而且陆她怎么会同意……”
“我必须去。”延文绮的语气异常坚决,不容商量,“别惊动她,如果她要出去,拜托你拦着。我……我得找个东西,如果我天亮没回来……你们自己行动,不用等我。”
“延!你别犯傻!什么东西那么重要非得现在……”奥威尔的话还没说完,延文绮已经拉紧兜帽,离开屋檐,冰冷的雨水和风瞬间涌来。
她跑了出去,没有回头。
奥威尔快步去追,徒劳地伸出手,只抓到一把湿冷的空气。他望着已经翻过墙壁的延文绮,最终只能沉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疯了,真是疯了……”
“轰隆——!”
又一道雷霆炸响,行尸走肉们躁动着抬头望天,试图伸手抓住噪音的来源。
延文绮短暂闭眼,随即强迫自己重新聚焦于眼前的黑暗。
必须绕开它们。
她开始行动,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利用粗大的树干作为掩体,在灌丛的阴影间快速穿梭,感知着风中传来的细微动静,判断着那些徘徊者的位置和朝向。她的动作轻巧得不可思议,仿佛脚底生着肉垫,雨水和泥土吸收了大部分声响。
一次惊险的避让,她刚刚侧身贴紧一丛茂密的植被,一个蹒跚的身影就从不到两米外的地方晃过,腐烂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直到那身影慢吞吞地消失在另一侧的黑暗里。
但并非所有的都能完美避开。一只似乎对震动格外敏感的丧尸突然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向延文绮藏身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嗬嗬”声,慢慢踱了过来。
延文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声地搭上扳机。
就在这时——
“咔嚓——!”
又一道闪电劈落,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同时炸响!
那丧尸被这天地伟力吸引,下意识地仰头。就在这雷声掩盖一切的刹那,延文绮猛地探身,枪口微调,扣动扳机。
“噗——嗤!”
微不可闻的射击声被雷霆彻底掩盖,丧尸眉心出现一个细小的血洞,后脑爆开一团污浊,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溅起一片泥水。
延文绮迅速缩回树后,身体因雷声的震撼和开枪的后坐力而微微颤抖,她再次咬住指节,强迫自己冷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注意到丧尸们对雷电的反应似乎正在减弱。最初几次电闪雷鸣,它们还会短暂地骚动、张望,而现在,大多只是麻木地淋着雨,仿佛已经开始习惯这无害的天地异响。
这不是好兆头。这意味着,能掩护她行动的机会窗口正在关闭。
分神思考的代价来得很快。
当她从一截朽木后小心探出时,侧面的一棵大树后方,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干瘦身影猛地扑出,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延文绮瞳孔骤缩,反应快得惊人,身体后撤的同时枪口已然指去。
“噗嗤!”
子弹精准地没入其眼窝。
但太晚了,那声临死前的低吼,以及消音器无法完全消除的、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和击穿骨肉的闷响,在相对寂静的此刻,依然足够清晰。
附近几个原本漫无目的的身影猛地一顿,齐刷刷地转向这个方向,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雨幕,锁定了她所在的位置。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咕噜声,开始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
延文绮暗骂一声,立刻后退,试图利用地形摆脱。但丧尸的数量超出了预估,从更多方向围拢过来,嘶吼声彼此呼应,如同拉响了死亡的警报。眼看退路将被封死,她目光急速扫视,最终锁定在一棵枝杈粗壮、易于攀爬的古树。
这可能是退路,又或者是作茧自缚,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助跑两步,猛地跃起,抓住一根较低的树枝,忍着左肩撕裂般的疼痛,凭借惊人的核心力量引体向上,双腿绞住树干,迅速攀爬,很快隐没在茂密的树冠之中。
失去目标的丧尸们在树下聚集,伸着腐烂的手臂,徒劳地向上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饥饿的嘶吼。它们徘徊不去,形成一个小小的、死亡的漩涡。
雨水顺着树叶滴落,如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延文绮紧紧抱着树干,透过枝叶的缝隙观察下方,一动不敢动。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会被困死在这里时,远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伴随着某种小动物惊恐的尖叫和挣扎声。
树下的丧尸群瞬间被这新的、更近的动静吸引,骚动起来,迟疑片刻后,大部分开始循声蹒跚离去。
延文绮屏息等待,直到最后一只丧尸也消失在雨幕中,又仔细倾听了好几分钟,确认周围暂时安全,才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滑下树干。
双脚刚踏上湿软的地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股冰冷的、被注视的悚然感猛地刺穿她的后颈!
她几乎是战斗本能般猛地转身,手枪在瞬间抬起、瞄准,食指压入扳机护圈——
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静立在十几米外另一棵树的阴影下。距离恰到好处,既让她能隐约看清对方手中反握着的长刀轮廓,以及那熟悉的身形站姿,又不至于近到引发致命的应激反应——也就是开枪。
是陆茗。
延文绮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举枪的手臂缓缓垂下,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陆茗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手指无声却明确地指了一个方向,然后转身,率先迈步。她的步伐稳定而快速,似乎笃定延文绮会跟上,也似乎知道她原本要去往何处。
延文绮略一迟疑,收起枪,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雨夜森林中沉默穿行。陆茗对地形仿佛有种奇异的熟悉,总能避开积水洼地和容易发出声响的枯枝败叶。很快,她带着延文绮来到一处略微隆起的小土坡,坡上几块巨大的岩石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隐蔽所,既能遮挡风雨,又拥有良好的视野。
刚踏入岩石的遮蔽下,延文绮就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很危险!”
陆茗转过身,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脸颊,眼底却没有任何湿意,只有一片沉沉的冷光。她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外面危险,所以我不能出来;外面危险,所以你这个病号就能偷偷溜出来——延文绮,你这逻辑是跟丧尸学的?”
不等延文绮回答,她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带着刺骨的寒意:“刚才还病殃殃搁我怀里哼唧呢,冷得直打颤,需要人抱着暖着。这一转头就长本事了哈?敢一个人不声不响跑出来这么远!你当这是什么时候?过家家还是逛后花园?!”
延文绮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钉在原地,无法反驳,只能低下头,声音干涩:“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事,别的人没有义务陪我冒着生命危险……”
“别的人?”陆茗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又猛地压下,透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气愤和受伤,“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咱们好歹是同一个战壕里拼过命的,你哪怕给我提一嘴呢?况且我这次出来可不是为了你,我也有我的正事!”
她顿了顿,语气硬邦邦地,像是为了加强说服力:“我包可还在那边树上挂着呢!里面是我全部家当吃的用的,还有你那几本宝贝书!要是哪道不长眼睛的雷给劈了,或者让哪个不开眼的玩意叼走了,你就哭去吧!”
不等延文绮回话,她紧紧盯着延文绮继续说道:“不就是个破手……”话到嘴边,她猛地刹住,硬生生转了个弯,“……不就是个手表嘛,至于那么宝贝?你老相好送的?”问出最后一句时,她的目光锐利如刀。
延文绮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不是。我家里人送的。”
陆茗瞬间哑火。她当然知道“家里人”在延文绮心中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座沉重而不可逾越的山峰。她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真诚的歉意和略微的惶恐:“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
“没事,”延文绮摇摇头,“你都说了你不知道。”她抬起头,看向外面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夜,“那么,下一步你有什么想法?”
陆茗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情绪压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的想法很简单——找到你的表,拿回我的包,然后回去睡大觉。这鬼地方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她的目光扫过延文绮苍白的脸,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补充道:“跟紧我,别再乱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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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