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时卿身上。
陆时卿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长公主殿下有命,敢不从尔。”
南宫怀瑾的心却提了起来。他与陆时卿并肩立于紫檀长案前,案上摆放着精美的银酒壶和玉杯。
司礼唱喏,他伸手去执壶柄,几乎在同一时刻,陆时卿的手也覆了上来,按照仪轨,需两人共执一壶。
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到的却是陆时卿温热的手背。
两人皆是一顿。
南宫怀瑾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一股微小的战栗从那接触点传来,顺着血脉直抵心脏,让他的呼吸瞬间乱了分寸。
他不敢侧头去看陆时卿的表情,只能僵硬地维持着动作。
陆时卿的手却稳如磐石,仿佛那触碰并未带来任何涟漪。
他主导着力道,牵引着南宫怀瑾的手,将壶中清冽的酒液平稳地注入玉杯之中。动作流畅,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只有近在咫尺的南宫怀瑾,在倾倒的某一瞬,感觉到陆时卿的小指似乎极轻地在他手侧的骨节上蹭了一下。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水榭之外,南宫素问将弟弟瞬间泛红的耳根和陆时卿那看似平静无波,却比平日柔和了三分的气息尽收眼底,她执着团扇的手,微微收紧。
彩排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当晚,南宫怀瑾辗转反侧,白日那短暂的触碰和姐姐恳求的话语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他终是按捺不住,披衣起身,踏着月色,走向陆时卿居住的客院。
陆时卿的房中只亮着一盏孤灯。他并未入睡,而是坐在窗边,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
雪亮的刀身映照着他冷峻的眉眼,听到敲门声,他动作未停,只沉声道:“进来。”
南宫怀瑾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人刀相映的场景,心口莫名一窒。
“殿下深夜来访,有何要事?”陆时卿抬眸,目光如他手中的刀锋般锐利,仿佛白日水榭中那片刻的柔和从未存在过。
南宫怀瑾在他面前站定,定定的望着那把短刀,试探道:“你想用它,在明日的婚礼上舞刀助兴吗?”
陆时卿没有低头,随意的嗯了一声。
南宫怀瑾顿时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阿姐……希望我留下。”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灯花噼啪一声爆响。
陆时卿擦拭刀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将南宫怀瑾笼罩其间。
他一步步靠近,伸手握住南宫怀瑾的手,将刀柄往他的手心里塞,刀锋调转向自己的胸口,“所以殿下是来通知我,你决定抗旨不尊了。”
他声音低沉得可怕,“在这里动手,最是干了利落。”
这个动作是交付性命,也是玉石俱焚。
南宫怀瑾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陆时卿看着他的反应轻笑一声,眼神复杂的说:“看来我的命,比殿下想的要重一些。”
这一刻杀意与爱意交织,分不清哪个更让人心痛。
“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要…”南宫怀瑾几乎是吼出声音来解释,却被陆时卿打断。
“殿下可知,你若留下,意味着什么?”陆时卿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意味着陛下雷霆震怒,边境即刻烽烟再起!意味着我陆时卿奉旨监送,却玩忽职守,纵容质子叛逃,死路一条!纵使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回到大晟,我也活不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冰锥,直戳南宫怀瑾的心窝。
南宫怀瑾脸色瞬间苍白,他踉跄后退半步,声音带着颤抖:“我……我没有想过要连累你……”
“没想过?”陆时卿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殿下,你一句‘没想过’,就能抵消这泼天大祸吗?你渴望自由,眷恋亲情,这些我都明白。但现实就是,你我的命运,从你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就已不在自己手中。
你是饵,我是钩,我们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谁也挣脱不了。”
他的话语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将血淋淋的现实剥离出来,摆在南宫怀瑾面前。
南宫怀瑾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此刻却情绪外露的男人。
他看到了对方眼底深藏的无奈,挣扎,以及那份与他如出一辙的悲哀。
原来,他并非无情,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了职责与忠诚的面具之下。
“那我又该如何?”南宫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回大晟,继续那看不到尽头的囚徒生涯?”
陆时卿沉默了片刻,周身凌厉的气势渐渐收敛。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背对着他,用一种极度疲惫,仿佛卸下所有伪装的声音说:“殿下,活着。”
半晌又继续道:“殿下曾问我在寺庙许的什么愿望,我的愿望是以我一人之命,能换你此后半生自由喜乐。”
南宫怀瑾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抓起陆时卿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脸,南宫怀瑾红着眼眶盯着他说:“你的毒是贤王下的?我若是不跟你回去,你就会死,对不对?”
南宫怀瑾见他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掉落,急迫的吼了出来:“你说话啊!”
“是我心甘情愿。”陆时卿闭眼道。
他以为自己能表现的冷漠无情,毫无留恋的赴死,却在面对南宫怀瑾满脸泪水的质问时也红了眼眶。
南宫怀瑾没有松开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紧握的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陆时卿!”他声音带着哭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骗你自己到什么时候?!”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彻底击碎了陆时卿所有伪装的防线。
陆时卿怔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张因极致的情感而布满泪痕的脸,那双他一直以来默默注视,小心珍藏的眼眸。
此刻正毫无保留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带着泣血的质问和义无反顾的灼热。
他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没有。”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解脱,“若只能一人快活的活下去,我希望是你。”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也如同赦免。南宫怀瑾的泪水流得更凶,却是带着一种心碎的释然。
陆时卿反手紧紧握住了他抓着自己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骼。
他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上南宫怀瑾湿漉的脸颊,用拇指笨拙而又珍惜地揩去那不断滚落的泪珠。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急促而灼热。空气中弥漫着泪水的咸涩和一种一触即发的滚烫情感。
“怀瑾……”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唤出了这个名字。声音低沉,缠绕着无数未言说的痛苦,爱恋与挣扎。
这一声呼唤,彻底融化了最后一点距离。
南宫怀瑾闭上眼,主动仰起了头。
陆时卿不再犹豫,俯身,狠狠地又带着无尽怜惜地,吻上了那两片因泪水而微咸冰凉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