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宣一身玄色劲装,肩头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看起来已经在官驿外等了许久了。
宋元晟瞧见岑宣的时候还有些惊讶,毕竟通往这个官驿的似乎也就他们走的那一条道,岑宣出发比他们晚上许多,又是如何跑在他们前头的?
岑宣对此的解释是,他往林中抄了近道,且他是天未亮就从阿镰那知道了消息,接着便匆忙来了。
“阿镰已经在去寒县的路上了,为的是提前替王爷找好落脚的地方。”
宋元晟一边给岑宣舀羊汤,一边说:“寒县的县太爷不管住么?”
在他的印象中,像厉奉这种身份的被派往寒县一同抗灾,那定然是由县太爷去接待,连同落脚的地方也是县太爷那处安排,哪有让厉奉自己的人去找住处的道理?
岑宣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先接过宋元晟手里的汤,吹散了上面的腾腾热气,仔细地喝了一口。
羊汤暖身,只喝了一口便熨帖许多,被冻得发僵的身子都跟着松快起来。
厉奉目光幽幽地看着岑宣手里的羊汤,脸色比外面的风雪还冷。
好巧不巧,他们快到官驿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雪,飘飘洒洒的,隐约还有下大的趋势。如今官驿外寒风呜呜地吹,官驿内他们这桌上热气腾腾,愈发衬托得此刻的平静祥和难得。
只是这表面的平静祥和之下隐隐有一股暗流在厉奉和岑宣之间流转。
岑宣喝着汤,眼神飘向厉奉,在被厉奉的眼神冻了一下后又垂下眼,用碗挡住勾起来的嘴角。
陈忠已经自己舀了汤喝了,和早上吃面的时候一样,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羊汤滚沸,宋元晟余光瞧见厉奉像尊石雕似的坐在那动也不动,也赶紧给厉奉盛了一碗。
厉奉捧着温热的羊汤,面色终于缓和,“寒县如今灾情严重,人人都自顾不暇,县衙也不例外。就算是他来,也是一样。”
这个“他”没明说,但在座的都知道说的是谁。
翌日一早,他们在官驿吃了早饭又拿了些炊饼便上路了。
昨夜他们睡下后又下了一场大雪。越是靠近寒县方向,走得越发艰难。大厉的历史上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雪,这些马匹更是没有,跑着跑着便怎么也不愿走了,他们只好走走停停,又耽误了不少的功夫。
到寒县境内时已经是第五天了。
进入寒县境内前,一路都是远离寒县而走的流民,甚至一些被白雪覆盖的沟壑里还能看见几缕黑发和冻得发白的手指,雪下埋着的都是没挨过这个冬日的可怜人。
到了寒县境内后,他们才发现冻死的人远超他们的想象,官道边,村子里,哭声遍地,活着的人抱着冻死的人的尸体哭,无人管的孩子被冻得嗷嗷哭,眼泪全都结成冰柱冻在脸上,生生将皮肤冻出血痕来。
厉奉几人路过时候全程沉着一张脸,心情无比沉重。
宋元晟是南方人,又是个现代人,平时根本遇不到也想象不到这般情景,乍一瞧见现在这些,眼睛被刺得生疼,满心的无力感,肩膀也变得十分沉重。
阿镰在县城外的一个村子里等着他们。
他们与阿镰汇合后,也没过多休息,直奔县城而去。
县城的城门外只有两个守卫,瞧见他们来,一左一右将他们拦下。
“寒县雪灾严重,已经封城,如今只出不入,还请几位速速离去!”
陈忠从包里翻出他们的通关文牒和皇帝的手谕,“我们是都城来的,通融一下。”
没有颐气指使的“瞎了你的狗眼”这种话,陈忠态度温和,连带着厉奉都在一边耐心地等。
宋元晟又莫名想到都城里那些关于厉奉的传言,譬如什么嚣张跋扈、无法无天、铁石心肠……心里有点不服气,那些人真的该配上一句“瞎了狗眼”,连厉奉的半点好都瞧不见。
门口的士兵看了皇帝的手谕后就立马进城通报去了,没一会儿吱呀吱呀地领了个人踏雪而来,那人还没到跟前骂声就已经先到了。
“这都几日了!?废物,全他娘的都是废物!”
这声音耳熟得很,宋元晟抽了抽嘴角,“陆烈?”
“不错。”厉奉倒是没有半点意外。
陆烈镇守北地,北边各大重要的县镇都有他派来的兵。寒县就是其中一个要县。
陆烈胡子拉碴,眼袋都快掉到地上去了,头发、衣服没有一处整洁的,甚至都不如站在他旁边的兵穿得得体。
加之他一副因为没睡够不耐烦的模样,活像是一尊真正的煞神。
“哟,王爷就是不一样啊,啊?来抗个灾还得拖家带口的,一个管家,一个矜贵的半瞎少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妾,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啧啧啧啧。”陆烈的嘲讽毫不遮掩,“怪不得迟了五日才到,这温香软玉的谁扛得住是吧?王爷倒不如就地打道回府,这儿可不适合你们这些人。”
宋元晟听着陆烈的话就来气,尤其是“半瞎”和“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妾”这两句,听得宋元晟想立即甩下包袱上去咬他。
阿镰瞧出宋元晟的蠢蠢欲动,悄悄在后面拽住宋元晟的腰带,以防宋元晟真的控制不住冲上去。
厉奉点头赞同,语气淡淡,“也好。”
两个字将方才陆烈的气焰全然击溃。
陆烈一噎,瞪着眼睛看人,满眼的血丝,看起来颇为可怕。
但厉奉依旧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样子,仿佛只要陆烈敢甩手让他们走,他就立即带着所有人打道回府。
厉奉又说:“走之前还得劳烦陆将军写封信向皇帝禀明厉奉等人并非抗旨,只是寒县用不上从都城来的人,省得浪费寒县所剩不多的余粮。”
厉奉语气平静,字字在理,自损一百却能伤敌一千。
果然,陆烈的脸色顿时跟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宋元晟爽了。
厉奉还不放过他,对岑宣道:“岑宣,纸笔可有?”
岑宣立即取下他随身携带的包袱翻找,“有的王爷。”
宋元晟吃惊地看着岑宣翻包袱,还真的让他翻出了纸笔来,甚至烟台和墨块都有。
怪不得方才岑宣没有将包袱放在住处,原来是在这等着陆烈呢。
陆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大手一挥,侧身让开了一条道,“请!”
厉奉牵着宋元晟进城门。
陆烈在一边咬牙切齿。
陈忠笑着朝陆烈拱了拱手,“术业有专攻,陆将军又何必每次都与王爷置气?王爷可是三岁就能作诗了。”
宋元晟惊讶地低声问厉奉:“王爷还是个天才啊?”
厉奉垂眸瞧他一眼,没说话。
岑宣将纸笔抖得飒飒作响,“还需要纸笔吗?陆将军?”
陆将军重重地“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在前面带路。
宋元晟看着陆烈因为生闷气似乎都大了一圈的背影,乐得不行,甚至都“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
岑宣走在宋元晟的身侧,在陆烈一脸不耐烦地回头瞪人时,说了一句“公子笑得真好听”,又让陆烈的脸再黑了一层。
厉奉暗含警告地瞥了岑宣一眼,转而温柔地拍了拍宋元晟的后脑勺,夸道:“笑得确实好听。告诉本王,陆将军身上有什么让你这么乐?”
宋元晟摇头,敛下笑意,飞快地看了陆烈一眼,体贴道:“这话不好当着陆将军的面说。”
厉奉点头,“好,那回去说。”
从头至尾被无视得彻底的陆烈气得没了脾气,想反嘴再讽厉奉他们几句,又瞧见陈忠对他笑了笑,干脆一言不发,加快脚步带他们去县衙。
城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是厚厚的积雪,道路两侧的小摊也几乎被白雪盖去了原本的样子,萧条冷清。但与城外相比,城内的情况似乎还不算太严重。
不过这城里也太安静了,家家户户都没传出一点声响,街上除了他们几个就再没有别人。
他们仿佛入了一座死城一般。
这城安静到连踩雪声都显得刺耳。
县衙到了。
县衙门口的积雪被扫到了一边,但却大门紧闭。
陆烈上去“咚咚咚”地敲门,“开门!”
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但也只是开了一道小缝。
“陆将军。”开门的是县衙的孙主簿。孙主簿对陆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您怎么又来了?县丞他今日不在……”
陆烈撑着门往里推,“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身后站的人是谁!朝廷来人了,你让那孙子再躲试试?”
孙主簿歪头朝陆烈身后瞧,脑袋依次点了五下,目光最后落在中间那位不怒自威的人身上,“您是安诏王?”
厉奉冷淡道:“你觉得呢?”
陈忠屈肘捅了捅陆烈的后背,“皇上的手谕给人看看啊。”
陆烈呲道:“他配?”
说完陆烈猛地把门推开,顺手拉了差点摔个人仰马翻的孙主簿一把,将他薅道旁边站稳,“自我来寒县,就没敲开过这厮的门,天天跟我哭喊县里头没有屯粮,我带兵来阶梯都没上他就在里头嚷嚷我仗势欺人,是造反,他娘的!要是能,老子早宰了他!”
宋元晟闻言直摇头。
怪不得皇宫里那位要将厉奉支来,原来是这里藏了个滚刀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