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密道直通城外。
他们从密道里出来的时候,陈忠就在外面的马车上坐着。
陈忠似乎也换了一身劲装,头上戴着一顶潦草的斗笠,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化,与平时截然不同。
若不是厉奉喊了一声,宋元晟还真的不太确定眼前的人就是平日在王府里看到的那个平平无奇的陈管家。
宋元晟又突然想到厉奉方才对他说的那一句“不养废人”。
这样说来,岑宣、林溪知他们五位看来也不止是会琴棋书画诗那么简单,毕竟就连阿镰身上也是有功夫在的。
相比之下,他才是真正的废物。
本来他作为一个外来者,还能有十六这个外挂,如今连十六也联系不上了,手里的资料没有太大的用处,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
上了马车后,宋元晟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不说话。
他们赶的是夜路,厉奉也是悄悄回来的,自是不能在马车上点灯那么招摇。马车里漆黑一片,别说他这个本身有雀盲症的,就连厉奉这个有雀盲症的都不一定能瞧得清。
所以他名正言顺地在马车里自暴自弃。
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手摸了上来。
宋元晟回神,“王爷?”
厉奉摸索着牵住他的手,“后悔了?”
“?”宋元晟一下子没接上厉奉的思路,“后悔什么?”
厉奉的语气在黑暗里听着很平静,“后悔与本王去寒县。”
“我不后悔。”宋元晟语速极快,生怕厉奉多想,“王爷今夜不来找我,我明日一早也是要往寒县去的。”
厉奉:“那为何不高兴?”
“……”宋元晟心头一咯噔,以为是自己的神情出卖了自己的情绪,忙朝厉奉看了眼,但他忘了自己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一片漆黑,他只能靠着厉奉身上清冽的香气和厉奉手上的温度来确认厉奉是真的在。
“我没不高兴。”他说。
厉奉:“撒谎。”
“……”
宋元晟叹了口气,扬起脑袋往后一靠,“好困啊王爷。我们何时才能到寒县?”
厉奉:“不眠不休地骑马也得两日。”
宋元晟心下一沉,越发觉得自己不该跟来。他若是不跟来,今夜厉奉和陈管家就不会坐马车,而是直接骑马直奔寒县。
他不说话,厉奉也没再开口。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催得宋元晟昏昏欲睡。他揣着满腹的心事睡着后又断断续续地做了梦,梦里情景混乱,一直到天亮了睁眼也还没完全从脑子里散去。
他茫然地坐在马车里,沉默地消化着梦里的内容。
厉奉撩开车帘朝他伸手,“醒了?下来吃早饭。”
“好。”宋元晟撑着车壁起身,结果双腿酸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厉奉面前。
他愣了,厉奉也愣了。
宋元晟觉得丢人,干脆捂着脸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厉奉轻笑一声,翻身上马车,将人扶抱起来,“怪我。”
宋元晟抬头,“跟王爷有什么关系?”
厉奉笑而不语。
宋元晟思绪一歪,想到了什么,顿时面红耳赤。他瞪了厉奉一眼,说:“那王爷倒也没有厉害到能延续好几日。”
厉奉:“…………”
宋元晟瞧见厉奉吃瘪的模样,高兴了,自己随意活动了一下腿脚,下马车去了。
厉奉望着宋元晟终于鲜活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路边有个茶水驿,驿站不大,只简单的支起了一个勉强遮风挡雪的棚子,棚子下设了两三张茶桌和椅,不远处是两个简陋的炉子,一个煮着热水,一个蒸着包子。
周围一片几乎都被白雪覆盖,只有茶水驿周围几丈的地方被清扫出一条泥路来。
陈忠已经要来了三碗面和几个包子,瞧见宋元晟来,便伸手招呼。
“茶水驿简陋,公子只能将就一下了。”
宋元晟摇头,“不碍事,有口热的吃就行。”
陈忠点头,又开始招呼厉奉。
厉奉点头,没说什么,坐在宋元晟身侧,顺手为宋元晟剥了颗鸡蛋。
鸡蛋落到宋元晟碗里的时候,陈忠暗暗瞧了两人一眼。
如今这年岁,风雪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天寒地冻之下,连鸡都不怎么生蛋了,寻常的百姓家可能连三颗鸡蛋都存不下,他们这三人桌上也就只有那么一颗。
这鸡蛋可算是金贵物了。
看来他家王爷是真的对宋小公子上了真心。
就是不知道这宋小公子能对王爷有几分真心,毕竟先前对太子那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谁人不知?
当年王爷知道这宋小公子对太子有心思时,还恨过这宋小公子一阵呢。
宋元晟也没想到厉奉会把这唯一的一颗蛋给他。他看了陈忠一眼,迅速将碗里的这颗蛋一分为二,将大的那一半夹到厉奉的碗里。
“我都还没吃过,筷子和面都是干净的。”宋元晟小声说。
厉奉嘴角一弯,捏了捏宋元晟的后颈,“吃过也没关系。”
宋元晟耳朵一热,清了清嗓子,埋头吃包子。
陈忠眼皮都没抬,只是一味地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一大碗热腾腾的面被他三两口呼哧吃完,他把嘴巴一抹,去结了账,“爷,我先去把马牵来。”
周围是林子,只有这条道上有一家茶水驿。宋元晟好奇道:“陈哥要去哪里牵马?”
厉奉眉毛一挑,“陈哥?”
宋元晟“唔”了一声,“那是陈兄?”
厉奉没再计较宋元晟对陈忠的称呼,朝茶水驿后方扬了扬下巴,“这片林子后面有个马场。”
宋元晟伸长脖子瞧了眼,除了茂密的林子和雪,什么都没瞧见。
厉奉轻笑一声,“快吃。”
“哦。”
一碗热腾的面下肚,宋元晟觉得浑身都熨帖不少,方才因为做梦带来的疲倦感消散殆尽。
陈忠把马牵来了,一共三匹,上面挂着他们各自的包袱,宋元晟的包袱最大。
宋元晟瞧着那马,心里有些打鼓,也不知道一会他连马都上不去的时候,厉奉和陈忠会不会笑他。
一炷香后,三人出发。
宋元晟确实上不去马,但厉奉和陈忠谁也没笑他。厉奉也没像先前在猎场的时候那样将他直接送上马去,而是教给他上马的诀窍。几番失败后,他终于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我上来了!”宋元晟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高兴得直咧嘴。
厉奉拍了拍他的小腿,“不错,比起我当年第一回上马也毫不逊色。”
陈忠闻言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这还是他们王爷吗?原来他们王爷不仅会夸人,还为了夸人能做到事实都不顾了。
想当年他们王爷头一回独自上马时虽然才五岁,却也没有这般磕绊,第一次够不着马背,第二次便知道从远处助跑而来,飞身上马那叫一个利落。
宋元晟乐是乐,但还没到被夸两句就昏头的地步,更何况他看过厉奉的资料,虽说没有细致到厉奉初次上马是个什么情形,但靠猜都能猜得厉奉多少也算是个骑马的天才。
但他还是朝厉奉得意地拱了拱手,算是承下了厉奉睁眼瞎一般的夸赞。
厉奉问:“还记得怎么骑马么?”
“……”宋元晟笑不出来了。
上马是一回事,骑马上路又是另一回事。
厉奉依旧不厌其烦地教他关窍,他也仔仔细细地耐心学。
茶水驿的老板看得直乐,“这几位客官有意思,我还是头回瞧见马来了现学怎么骑的。”
宋元晟:“…………”
厉奉回头不咸不淡地看了老板一眼。
老板下一跳,忙抽下肩上的布巾擦起了桌子。
宋元晟用腿蹭了蹭厉奉的胸口,“你别吓人家。”
厉奉无辜,“我没有。”
终于上路。
宋元晟学得很快,一开始还只能东歪西倒地慢吞吞地跟在厉奉和陈忠的马后,骑出二里地后他突然领悟了厉奉教给他的骑马关窍,猛地一夹马肚,大喝一声“驾”,一下跃到陈忠和厉奉前头去。
陈忠瞧着宋元晟骑得像模像样的,同厉奉夸道:“宋公子确实聪慧。”
厉奉与有荣焉,“本王选的人能错?”
“王爷选的人那自然都是极好的。”陈忠顺从地夸道。
“加快进程,天黑前要赶到最近的官驿。”
“是!”
先前因为宋元晟不擅骑马,路上耽误了一些功夫,他们还没到官驿天色就已经暗下来了。
宋元晟因为看不清,速度落下来了一些,他干脆的扯掉脸上的眼纱,朝厉奉他们喊:“我看得见,我还能跑,咱们先到官驿再说!”
厉奉闻言让陈忠跑在前面带路,自己则落到后面与宋元晟并排,“陈忠选的都是好马,颇有灵性,你若是足够信任它们,它们便能将你安全地带到官驿。”
宋元晟知道厉奉的意思,也相信厉奉说的——这些马都是有灵性的马,夜再黑也能越过重重阻碍,将他好好地带到官驿去。
“我知道,王爷放心,我定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厉奉轻轻抚了下宋元晟的脑袋,“乖阿晟。去吧,弓身,夹紧马肚往前跑。”
宋元晟照做。
天边最后一丝光落下之前,他们赶到了最近的官驿。
官驿灯火通明。
他们刚下马,官驿外的阴影处走出来一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