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年关的气息便一日浓过一日。城市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街道上车流愈发拥挤,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匆忙与期盼。然而,这份外界的喧嚣似乎被“时序”店外那堵无形的结界过滤了大半,店内依旧保持着它固有的、缓慢而沉稳的呼吸。
林知意的书稿进入了最后的校对和设计阶段,工作强度有增无减。但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于在这个充满时间韵律的空间里处理工作。当思路枯竭或被琐事烦扰时,只需抬头看看那些静默的钟表,看看陆时序伏案工作的沉静背影,心绪便会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天下午,她正在核对一段关于“慢工出细活”的论述,目光不经意间,被陆时序那边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一位看起来六十多岁、衣着朴素甚至有些陈旧的大爷,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店里。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局促、期盼和敬畏的神情。
“陆……陆师傅在吗?”大爷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在满室的钟表间逡巡,带着不确定。
陆时序从工作台后站起身,语气平和:“我在。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
大爷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走上前,将怀里的物件轻轻放在工作台上,像是放下什么易碎的珍宝。他颤抖着手,一层层揭开那块洗得发白的红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座木质的老式挂钟。钟壳是深褐色的,漆面斑驳,留下了无数岁月的痕迹,几处边角甚至有轻微的磕碰缺损。钟盘泛着陈旧的象牙黄,罗马数字的描金早已褪色,玻璃蒙子也带着几道不易察觉的裂纹。它静默着,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承载了太多光阴,却已无力再发声。
“这钟……是我老伴儿当年的嫁妆。”大爷用手掌轻轻摩挲着钟壳,眼神里充满了回忆,“跟了我们一辈子,嘀嗒嘀嗒的,听着就心安。前两年……她走了。这钟,也不知道从哪天起,就……不走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找了好几个地方,有的说修不了,有的说零件找不到,不值当修了。可……可我舍不得啊,陆师傅。它这一停,家里就跟少了魂儿似的,静得让人心慌……”
大爷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近乎恳求的神色:“您……您能给看看吗?多少钱都行,我就想……再听听它走起来的声音。”
林知意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屏息看着这一幕。她能感受到那份超越器物本身的情感重量。这不仅仅是一座钟,这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段生命的陪伴,一份无法割舍的念想。
陆时序没有立刻回答修或不修,多少钱。他走上前,伸出那双修长而稳定的手,极其轻柔地打开了钟壳的后盖。他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只是借着光线,仔细地观察着内部的机芯,手指偶尔极轻地拨动一下锈蚀的齿轮,或是触碰一下失去弹性的发条。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店内安静极了,只有其他钟表的滴答声和大爷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陆时序才轻轻合上后盖,抬起眼,看向紧张等待的大爷。他的目光平静,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能修。”
仅仅两个字,让大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被注入了希望。
“不过,”陆时序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需要时间。齿轮磨损严重,发条也需要重新淬火校正,有些小零件可能需要定制。而且,它的‘年纪’在这里,我不能保证修好后,它能像新钟一样分秒不差,它可能会有它自己的……‘脾气’。”
他没有做出不切实际的承诺,而是坦诚地告知了所有的困难与可能的不完美。
“没关系!没关系!”大爷连连摆手,激动地说,“只要能走起来,慢点快点都行!有声音就成!时间……时间我有的是,您慢慢修,不着急!”
陆时序点了点头,拿出纸笔,开始登记单据,语气依旧平和:“那我尽力。修好了通知您。”
送走千恩万谢的大爷,店内恢复了宁静。陆时序将那座老挂钟小心地搬到工作台一个特定的区域,并没有立刻开始动手,只是静静地看了它片刻,仿佛在与之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
林知意一直默默地看着整个过程。她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触动。她看着陆时序,看着他对待那座破旧老钟时,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温柔。那不是对待一件冰冷的物品,而是在对待一个生命,一段情感,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她忽然深刻地理解了,他之前所说的“对话”与“谈判”的真正含义。那不仅仅是技术与机械的交流,更是与时光、与记忆、与附着在器物之上的情感的共情与共振。
他没有说什么大道理,甚至没有多看林知意一眼,但他用行动,给她上了一堂无声的、关于“珍惜”与“守护”的课。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那些关于“匠人精神”、“文化传承”的华丽辞藻,第一次觉得,那些文字在陆时序那双平静的眼眸和那双沉稳的手面前,显得有些苍白和空洞。
真正的传承,或许并非记录在纸上,而是流淌在这样的眼神里,蕴含在这样的指尖上,存在于这满室沉默却仿佛在诉说着无数故事的钟表之间。
她关掉了文档,没有继续工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这份由一座破旧老钟所带来的、关于时间、记忆与守护的,深沉而宁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