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吗?恨的吧。
如果不是迹雪,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他对他百般刁难。
可是迹雪根本不懂。
他像一只雏鸟,依恋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根本不懂初篁每一个行为背后潜藏着的杀意。
倥偬数十年,初篁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有多可笑。
迹雪与他休戚相关,倘若没有迹雪,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倘若迹雪的神魂没了,肉身自然会消散,他的寿数也就到头了。
他真正想杀的,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
这台只有自己的独角戏,他唱累了。
意识到这些,初篁开始将迹雪当作一个寻常弟子来培养,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未了的恩怨。
在他一手策划了自己的死亡以后,日子才好似有了些盼头。
他自己带着这些秘密去死,迹雪虽然不能恢复巅峰时期的实力,却也能做一个自由人。
就在这个时候,迹雪说,喜欢他。
喜欢吗?喜欢的吧。
可是他要怎么若无其事地去接受这份喜欢?
空占着一个师父的名头,却没尽到一个师父的责任和义务,他问心有愧。
还是说,在你侬我侬爱得要死要活以后,再慷慨赴死看起来才比较不像个负心汉?就能掩埋那些他曾经的龌龊心思?
可是最后他还是应了。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人大抵还是应该信命的。
恒旸,城主府。
东渐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
“龙君大人?”
龙君僵住。
东渐的脸上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童真,看起来有一点傻。
“岁岁?”龙君试探道。
“龙君大人!”
东渐欢喜地蹦起来,一头扎进了龙君的怀抱。
“诶?我怎么长这么高啦?”
龙君不答,借机查看了一番东渐的状况,确认只是记忆出现了混乱,这才放下心来。
他摸摸东渐的脑袋,又顺势捏了捏脸。
“只是一场梦,醒了就好了。”
他自己也该从这场梦里醒来了。
“诶?”东渐抱着龙君的腰蹭了蹭,“那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啊?”
龙君看着眼前人,缓和了目光。
“好看。”
东渐低头,伸出双臂看了看,又捏了捏自己的肉,失望道:“龙君大人惯会骗人,这般瘦弱模样,哪里好看。唉——”
龙君的浅笑僵在脸上。
他差点忘了,岁岁自小便立志成为一个“强壮”的男子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护神仙一样的龙君大人。
东渐这个身子,自然不符合他的审美。
但小孩子总是不定性,很容易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龙君大人,我们这是在哪啊?”
看起来不像他们村子,倒像是个大户人家。
“是你家。”
“诶?”
龙君随意扯了个半真半假的幌子,将这一茬糊弄过去了。
“我还有个弟弟吗?!”
看着东渐亮晶晶的双眼,龙君觉得自己对东墟还是过于仁慈了。
“那他是不是比我小啊?我是不是也可以保护他了?”
听到这句,龙君的气突然就散了个干净。
他坐在床头,东渐就半躺在床上,脑袋懒洋洋地靠着他。
龙君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岁岁很厉害,保护了很多人。”
哪怕那些人加起来也没有一个他重要。
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如果不是那些人,如果没有那些人……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初篁是对的。
岁岁是个人,一个有感情的人。
“真的吗?龙君大人不会又在骗我吧?”
“小泼皮,本君在你眼里是什么人?他们还给你立了像,不信你随我去看。”
东渐支起脑袋,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最后一笑,企图蒙混过关。
“自然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龙君大人!”
龙君配合地笑起来,没有戳穿他这敷衍的马屁,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骗子。
“龙君大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呀?”
东渐晃了晃腿,龙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在岁城,那时候还不叫岁城。
河边,岁岁带着他的小鱼篓,在溪水里摸一圈,就有满满一篓子小鱼虾。赤脚啪嗒啪嗒地踩着溪石,涉水而来,在他身边坐下。两条藕似的小白胖腿大剌剌地伸着,不时晃一晃,抖落几滴晶莹的水珠,好让它们干得快一些。
不过那个时候他也不是现在这个龙君。
这又是另一桩岁岁不知道的事了。
“龙君大人?”
“不是什么大事,劝个人罢了。”
东渐于是就此打住,不再多问。
龙君知道他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便是在少不更事的年龄,也从来没因为旺盛的好奇心让人感到被冒犯。
但这次,他沉默得太久了。
“在想什么?”
“在想龙君大人会和长大的我做什么。”
龙君的呼吸一滞。
他承认他想歪了,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太多旖旎画面,但随即意识到心智只有**岁的人不会和他想得一样。
“嗯?”
龙君假模假样地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用以掩盖那不为人知的尴尬。
“从前水生哥和陈家哥哥也可好了。”
龙君花了几秒,从回忆的犄角旮旯里将这两个甲乙找出来。
是岁岁的邻居。
“他们俩好不好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听陈家婶婶说的。”东渐撅起嘴为自己分辩了一句,“可是他们长大了,就不好了。”
龙君为此又捋了一遍有关这两个人的记忆,发现也只是寻常同村人的关系,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不好了”。
“我长大了,龙君大人是不是也不会同我好了。”
东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明明白白地透着委屈。
“你长大了,自然是要成家立业的,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来找我这个孤家寡人。”
除了是个骗子,他还是个坏人吧,大概。
“我不会成家立业的,龙君大人记性真差。”
他当然记得,但还是想听岁岁再说一遍给他听。
“记得什么?”
“岁岁生是龙君大人的人,死是唔唔唔……”
“嘘,可以了,别说了。”
东渐连连点头,龙君这才松开了捂住他的手。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肯定会一直跟着龙君大人的,撵都撵不走。”
龙君搓搓手指,回味了一番方才的触感,神色不明。
“那是自然。”
你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