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雪推门进来,顺手将门掩上,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外。
初篁刚从睡梦中醒来,有些怔忡。
“师父怎么了?”迹雪拉过他的左手,拢在双手之间,上瘾似的揉捏。
初篁坐在榻上,支起右手揉了揉额角,道:“无事,梦到你师祖了。”
初篁很久不做梦,每每梦到,便是一双兽眼,火纹,尸山血海,烈炎焦土。
梦到他那便宜师父,还是头一遭。
他原是西州一个小城镇中的普通孤儿,少年时期成为了一个普通混混。
然后遇到了他师父。
一个糟老头。
非说他根骨奇佳,天赋卓绝,万年难得一遇,要收他为徒,授他修道长生之法。
他听说有饭吃,觉得还不错,便应下了。
阳春三月,风正温柔,花也娇艳。老头见着墙角一丛新生的翠竹,便将他大名定下了,曰初篁。
那时候初篁还未闻道,是个凡人,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偏生几千年过去,还记得那是一丛凤翎竹。其叶金绿交加,在叶尖处形如波纹,整叶如凤凰翎羽,因而得名。
初篁问他叫什么,老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摇头晃脑道,“你师父道号玄和,你可记好了。”
之后几年,玄和带他四处游历,出入茶楼酒肆,甚至秦楼楚馆;吃过山珍海味,也曾餐风饮露;听过乡间小调,亦闻丝竹箜篌。登名山,访大川,半夜叫起来游湖观日出也是常有的事。
玄和教他断文识字,授他绝世武艺,却闭口不提当初说的修道长生。
初篁也不在意,对这样吃饱穿暖的日子很满足,如果老头不扰他清梦就更好。
他也曾经象征性问过,老头便说:“急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咧。一入道,身量形貌便定死了,似你这般孱弱模样,需得再养几年,否则顶着这壳子过上几千年,怕是要堕了你师父的名头。”
于是初篁也绝口不提此事。
后来见识多了,初篁性子也愈发活泼,会同老头说上几句俏皮话。
有一回行到茶楼,说书人正讲到当代名士玄和子,风华正茂,芝兰玉树,高风亮节,便捡了话头问他师父,“你风华正茂?芝兰玉树?高风亮节?”玄和不答话,只笑着看他。
初篁时常见到老头这样的笑容,仿佛看透了一切。
初篁十六岁后的一天,玄和与他正游到南州某地。
当时玄和正在泛舟饮茶,初篁刚从他乱蓬蓬的头上捡下来一截无根草。一道炫光自天边而来,疾射向他们。玄和袍袖一挥,将其收入手中。
那是初篁头一回见到修仙人的手段,有一些惊诧,无根草便从他手中滑落,又飘飘悠悠地被风扬起,不知去往何处。
玄和像是早有所料,看向西边火红的天空,最后将深邃的目光落在年幼的他身上。糟老头在衣袖里掏了掏,摸出来一块玉佩,郑重地交到他手上。“夕凉山上的法宝任你取用,秘籍任你翻阅……”我等尸骨交由你入殓,修真界的未来也交予你了。
玄和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未尽之语,这样的要求对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过于苛刻了。他相信孩子总会长大,即便不说,他也会有自己明白的一天,他只是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而已。最后只问他,“你可喜欢这人间?”
初篁那时不知那道光是什么,也不大明白那玉佩有什么样的分量,只是有预感,他平静的生活快结束了。
玄和携着他,一路风驰电掣,奔赴了战场。
初篁还未从高速运动的后遗症中恢复过来,便见到了浩劫本身。
玄和与修真者们称它为,阿罗耶。
形似九尾妖狐,背生双翅,高十余丈。覆白毛,耳缘,四足为黑,踏冥火,额生火纹,腰腹亦然,至尾处全然赤色,尾生阳火。
四周充斥着人类的叫喊,阿罗耶的怒吼,符咒爆破的声音,兵戈相击的声音……场面混乱无比,却算不得多惨烈。
这是一只新生的阿罗耶,比不得仙门筹谋已久。各个宗门正当年的人物都在此处,又有大量的丹药符箓后援,提前规划好的陷阱阵法,它即将走投无路。
就在这时,它看到了他。
这一眼,成了初篁的千年梦魇。
初篁在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幕,又成为了另一个梦魇。
他在遍地焦炭里翻找,却辨认不出哪一个是他的便宜师父。最后只能草草收敛了尸骨,收下他们的遗物作为丧葬费,往老头说的夕凉山去了。
才走到第一个城,他就放弃了。
他赶路的这些天里,登天榜被屠了个干净的消息,早已人尽皆知。
夕凉山,幽月门,登天榜榜首。
他混迹市井多年,树倒猢狲散的事见了不少,加上对登天榜了解得不多,只以为是仇家趁机报复,他人落井下石的结果。
初篁有些茫然,又想起那根从老头发上摘下的无根草,它去了哪里,他又该去哪里。
泡在客栈的澡桶里,热水唤回些许神思,于是他注意到自己心口多出来的狐形印记。
只当是阿罗耶下的什么诅咒,初篁不大在乎。又摸出老头留给他的玉佩,期望从中得到一点指引。
没来由地,他想起了老头总是看向他的目光,又想起酒楼里的饭菜,茶馆里的香茗,山野老翁的酒,垂髫小儿的笑,翩翩公子的诗,娇俏姑娘的软语……
我喜欢这人间。
他没注意到心口的狐狸欢快地打了个滚儿。
初篁自浩劫后,独自一人在人间晃荡许久,去了那些老头没带他去过的地方,也听了许多老头不让他听的传闻。
比如说,玄和子,幽月宗长老,善推演,仙门决定围杀阿罗耶后,曾请他出山推演天机,一夕白发,最后留下个“不可杀”的批文,飘然而去。
后值仙门复兴,原先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开始收徒。初篁想到自己明明未曾入道,却几年不改的身量音容,就近择了宗门加入。
不论门派大小,引气入体都是一样的,也是修行的门槛。即便先天经脉再宽阔,迈不出这一步,也只能做个凡人。
初篁很顺利,顺利得过头了。
他就像个灵气抽取机,时时刻刻都在吸收灵气,最令他担忧的是,这并不受他意识控制。
到底内心不像他的形貌一般稚嫩,很快就想到了事情暴露的后果,趁着修行才刚开始,新弟子不受重视,诈死离开了。
他不敢出现在人前,也不敢长时间地呆在一个地方,害怕被人察觉身上时刻不停的灵力波动,担心灵气浓度下降太多引来探查的人……
前几年像个游魂,后近千年像个野人,所幸他继承的遗产足够多。
只是时时不忘骂上一两声“老东西”。
再后来,就是他作为初篁真君的首次亮相。
那时候他正巧厌倦了奔波,想着索性找个灵气本就不充裕的地方过活,安定下来。神璃谷正好在附近,便去了。
最后实在受不了里面熏天的恶臭和黑暗,布了一谷的雷灵阵,贴了数不清的雷爆符,又在谷中开炉炼丹,引天雷降世,轰轰隆隆劈了个干净。
然而,有邪念存在就会有魔物降生,神璃谷“脏”得太快,初篁不得不承认此处并非宜居之地,便收拾一番,前往传说中的绝灵地,内海。
然后在内海遇到了死了老婆的老龙头,知晓绝灵地的真相,理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拍拍屁股上了绝迹山。
于是绝迹山成为了另一处绝灵地。
他在山中几千年,读他所能读,学他所能学,最后也没想出办法能解决问题,挽救这式微的仙门。
他时常想,老头以寿命为代价窥得的天机,他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当真担得起全修真界的未来吗?
初篁作了最坏的打算。
缺灵气,那就补上吧。除了老龙头,最大的灵气储存库,可不就是他自己吗。
然而阿罗耶附体,使他无法成功自戕。
不管多严重的伤,总是在一瞬间被浩瀚的灵力修复,然后加快自身摄取灵气的速度。
他花几年时间做了具傀儡,附上神念,驱使傀儡下山去到最近的恒旸。
这一次下山,他捡到了墨成。
初篁在城中置办了家业,将墨成安顿下来,教他引气,又留下许多典籍,回到山中,隔两三旬去看一回。
他不欲与人间有更多的联系,尤其是墨成。
那是他留下的最终手段,是他准备磨的刀,刺向自己的刀。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初篁没算到他再次回到城中时,墨成捡回来了丹朱。
丹朱天资也是个好的,初篁以为自己又得了一把好刀。
但当他隔三岔五被墨成的传讯喊下山来,替闯了祸的丹朱擦屁股的时候,便由衷地不想要这刀了。
可是此时他与这纷乱的人间,已经联系起来了。
恒旸人人都知道城西有家人,爷爷带着两个孙子,小孙子特别皮。
下山次数多了,初篁开始对傀儡不大满意,有些事情傀儡做起来不够灵活。
于是他又潜心钻研傀儡之道几十年,间或指点一番师兄弟二人的课业。
最后终于做出了能承载他神魂的傀儡,他可以凭借此身再去看他喜欢的人间,不必自囚此间。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傀儡一成,他就试图剥离了自己的神魂,也在那时,清晰地感知到了附在他神魂之上的另一道神魂。
阿罗耶。
沉睡了数千年,曾经庞大的身躯缩小成拳头大一个,首尾相向,蹭着尾巴睡得香甜。
初篁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吸收灵气是它的天赋,是它的天性,与之匹配的躯体,自然会更加适应天性,倘若换一个呢?
奈何初篁对于魂体的研究没有天分,相对而言,他能参考的资料也少,最后不得不交予擅长符箓阵法的墨成去钻研,他自己则做起了能容纳阿罗耶神魂的容器。
“师父在想些什么?”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望着他制造出的“容器”,露出个温柔的笑,“想你”。
憋死我了,这章从写第二三十章的时候就写好了,终于能放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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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7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