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得到初篁的回应,迹雪慢慢蔫下去,退到床边跪下来。
“弟子有错,请师父责罚。”
初篁感到有些新奇,他从来没有教过迹雪请罪这回事,而迹雪有限的人生经历,很多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少不得要他一一提醒。
这是迹雪第一次自己认识到错误。
还挺像模像样的。初篁想到。
“错哪了?”
“不该把师父关起来。”
迹雪小声认错,脑中却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告诉他再有下次,还是会把师父关起来。
答应了迹雪不会再窥探他想法的初篁满意地点点头,对徒弟的进步很是欣慰,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迹雪直视着初篁的双眼,软了声音,问道:“那师父呢?”
初篁早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用鼻子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嗯?”
迹雪很是耐心,不急不徐地重复了一遍,道:“徒儿喜欢师父,那师父呢?”
初篁想了想,认为孩子大了,再敷衍大约是不成了,何况以后还有两个没羞没臊的常在眼皮子底下晃,迟早要同他讲清楚这些事的。
初篁将迹雪拉起来,按到榻上坐好,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迹雪点头。
“你知道喜欢分很多种吗?”
迹雪再点头。
“你知道你对我的喜欢是哪种吗?”
迹雪继续点头。
“是哪种?”
“是大师兄对二师兄那种喜欢。”
初篁觉得自己是被迹雪点头的动作晃得有些头晕,出现了幻听。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大师兄对二师兄是哪种喜欢?”
“就是想和他结契,想对他好,一直和他在一起,什么事都一起做那种。”
初篁觉得这孩子大约是很认真地在想了,也很认真地在说喜欢他。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喜欢是因为一种习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你现在下决断未免太早了……”
初篁想将迹雪的喜欢归咎于一种“雏鸟情节”,却被迹雪打断了。
“那我以后遇到的人会有比师父更好的吗?”
他盯着初篁的眼睛,自问自答道:“不会了。”
初篁,初篁罕见地被说服了。当然,仅仅是在这一点上被说服了,要接受迹雪这份心意,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你师父我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我。喜不喜欢最重要的是合不合适。你两个师兄就很合适,王八配绿豆。”
“我和师父就是天下第一合适。”
初篁笑起来,“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没有谁,我听到的。”
初篁的笑僵在脸上,他激动得往前半个身子,几乎贴到迹雪脸上问他:“你怎么听到的?!”
迹雪被他的反应吓到,担心是出了什么问题,仔细想了想,确认没有遗漏,才回答道:“几个月前,有一天突然就听到了别人的声音。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初篁半晌没有声音,隔了许久,他对迹雪说道:“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迹雪还要再说些什么,被初篁止住,继续道:“这件事就先这样吧,你让我再想想。”
迹雪推开门,夜凉如水。
他走过回廊,被墨成撞见,后者了然地递出一壶雪蜜,像几个月前迹雪敲开他的房门一般,问道:“喝酒吗?”
迹雪接过,顺从地跟着墨成在一片漆黑中摸出城。
一样风景,两样人。
“你再磨一磨,师父一定会答应你的。”
迹雪不说话,静悄悄地喝着水。
“只是有一件事你得防着他。”
迹雪转过头看着他的师兄,有些疑惑。
“如果师父要你答应他,日后不得违背他的意愿,那时你不要出声。”
迹雪想也不想道:“我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
墨成一双漆黑的眼望向他,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十分笃定道:“你会的。”
他也没有解释其中缘由,继续说道:“你答应,他未必会同你在一起;你不答应,他必然不会和你永远在一起。只有你不作声,让他认为你答应了,才是最好的结果。该说的我都说了,欠你的人情,这便是还了。”见迹雪还是一副懵懂模样,他叹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但愿那天来得不会太早。”
“我先回去了,要不要听你再想想。”
迹雪摇摇头,把剩下的半壶雪蜜放进戒指,起身和墨成一道往回走。
行至城门处,一袭红衣正立在城门口,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在等着人归来。他见了墨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好似传说里勾人魂魄的艳鬼。
墨成步履匆匆,迎上去握住丹朱朝他伸出的手。
迹雪抬起头,月色正温柔。
丹朱笑着同他招呼道:“花儿,我们先走了。”
迹雪也觉得自己大约是碍着他们表达喜欢了,静静地点点头朝他们相反的街巷走去。
“走远了?”
“远了。”
丹朱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被墨成按住肩膀,才没有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失态。
“事情成了?”
墨成看着他突然变得鬼鬼祟祟的姿态,哭笑不得。
“还不一定,但愿……”吧。
丹朱突然接过话,悠悠唱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唱得真好,抄十遍。”
“……爱消失了呗,感情淡了呗,无所谓了呗,没感觉了呗,想法少了呗,懒得理我了呗,嫌弃我了呗,嫌我烦了呗,有别人了呗,讨厌我了呗,有新欢了呗,想赶我走了呗,顾不上我了呗,不喜欢我了呗,我走就是了呗……唔……你捂我嘴干嘛?”
“丢人。”
……
迹雪一个人在街上慢慢的走,看着成双成对或是孑然独行的人从身旁路过,一户户人家在身后远去,明明灭灭的灯光映照过他雪似的脸。背景声从嘈杂变得寂静,又从寂静变得喧闹……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天地苍茫,若是初篁不要他,何处又是归途?
忽然之间,有人叫住了他。
迹雪定了定神,看清是东渐三个,反射性地朝他们点头问好。
“迹兄好久不见了。”
“是。”
“迹兄闭关许久,大约还不知道吧,现在修真界都称你们师兄弟三个为三圣了,可喜可贺。”
迹雪没在意过这些虚名,反应平平。
东渐尬聊结束,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两位前辈的事,我略有耳闻,如今一切都好了,可见坏事总是会过去的。”
他本是和那两个冤家出来寻欢作乐,不想碰见了失魂落魄的迹雪,不知他遇着了什么事,只能囫囵安慰一番。
迹雪点点头,拜别他们继续往前走。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唯有前行,才能在墨成说的那一天,和师父比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