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叶若水便拎着狼狈的上善出现了。
他头发蓬乱,面色苍白,唇上带着不正常的青紫色。一袭单薄的白色中衣皱得不成样子,带着些星星点点的鲜红血迹。
一看就是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
上善本就伤重,从医修处回到宗门已静养了月余,仍不见好,又被强行带着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还没晕过去都算他底子好。
医修到底心软,眼见上善的伤口又崩开,忙拿出药草和纱布,轻手轻脚地将伤处重新包扎,又扎了几针,将情况暂时稳定下来。
期间叶若水一直抱着剑立在一旁,像是防着上善逃跑。
一旁的弟子察言观色,见小师叔没有别的动作,连忙取出外衣替上善披上,又理了理他蓬乱的头发,收拾一番,倒是勉强能见人了。
上善缓过来,神志清醒一些,骤然发现医修秀丽的脸就杵在眼前,混世魔王一样的人一瞬间红了脸。
几个月前,他偷溜下山游玩,不想在半路碰上了荀梓榆,二话不说冲上来就给他一顿削,命悬一线,所幸得一女子救治,这才好转。
他清醒以后也不作声,生生装了四五日,确认了环境安全,同时也对这个萍水相逢又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姑娘生出些好感。
她看起来在此地居住已久,上门求医的人络绎不绝,修仙者有之,凡人亦不少。她对每一个人都温柔而有耐心,少有的发脾气也不过稍微大些嗓门,将拖延病情的患者骂一顿,不过来来去去也都是那些词,说不出来粗话或是阴阳怪气的嘲讽。
她照顾起他来也是尽心尽力,即使他看起来就是个穷剑修,付不起诊费。
他听那些人喊她,“顾大夫”。
怎么会有人连姓也这么可爱呢?
一天,小鹿乱撞的上善终于逮着顾大夫出诊的机会,从床上爬了起来。
伤口还是隐隐作痛,但他感觉自己再躺下去会长蘑菇。
他像个临盆的孕妇一般小心,在屋里走了几步,腿脚稍微有了些力气,便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帘,离开了这间囚禁了他数月的草屋。
入眼便是郁郁群山。
这是一处山谷。三面环山,山涧汇聚成一条小溪,水流清澈,从屋旁潺潺流过。
上善想深吸一口气,来感慨一下这来之不易的新生和自由,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佝偻着身子缓了一会儿,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往前走。
屋前不远处便是一块药田,上善不识得,只觉着这些植株未免过于瘦弱。
他转念一想,自己为顾大夫所救,欠了人家一份天大的恩情,他现在能力不足,先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来报答一番倒是可以。
上善见土色泛白,有缺水之嫌,便调动只恢复了一点点的灵力招来水流,将身前半亩地浇灌了个彻底。
还没等他好好欣赏自己的杰作,瘦弱的植株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工降雨浇死了。
眨眼之间,点点绿意迅速褪为灰白,倒伏在泥泞中。
上善明白自己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但他向来只会闯祸,还是头一次对自己闯下的祸事感到手足无措。
习惯使然,他溜了。
毫无疑问,重伤初愈,又强行调动灵力,加上长途跋涉,他回到问剑门时,在医修处调养的几个月都作了废。
上善强撑着脸皮将来龙去脉略略提了,同顾大夫道了歉,终于放下心头大石,准备昏过去,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他抬起头,越过几个师侄,看到了人群中的荀梓榆。
荀梓榆正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他,呲着牙,上善耳边仿佛出现了凶兽的咆哮,像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顾大夫一直关注着上善的情况,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当机立断,取出几叶安神草,团吧团吧塞进他嘴里。
叶若水一边反复回味迹雪那一剑,一边当个雕塑,这会儿也觉出些异常来。
她横跨两步,走到二人之间,阻隔了两者的视线。
上善头一次觉得小师妹的脸如此和蔼可亲。
然而,都是假象。
“你做了什么?”
叶若水坚信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荀梓榆虽然做得过了,势必还是这个师兄先挑的头。
上善两眼一翻,躺在顾大夫怀中,气若游丝,道:“我不太确定。他有些像我家乡的一个小孩,我曾……咳咳咳……逗过他,吃了他一颗糖葫芦。”
门中众人了然。
肯定不是单纯的逗那么简单的。多半是因为医修在这,他才强行改了口。
但若是真的,这荀梓榆的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上善入门七十余载,这事少说也过去了七十多年,怎的还为一颗糖葫芦大打出手?
沉默之间,一颗脑袋突然探进人群,“你家乡在哪里?”
叶若水身子微微前倾,落在剑上的手更紧了几分。
这人是何时来的,竟无一人察觉到他的接近!
待到看清他的脸,发现来人可能是那传说中的初篁真君,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仍未卸下戒备。
上善才来,不知此间种种,只以为是自己受了伤,修为倒退,倒是不如他们紧张。
“在下焕阎城人士。”
初篁笑笑,随手往他嘴里扔了一颗丹药,掉头离开,顺手拎走了对上善虎视眈眈的荀梓榆。
被扼住命运的后脖颈,荀梓榆下意识想要反抗,却惊觉自己无法调动丝毫灵力,使得他的攻击像是小猫挠痒痒。
那厢顾大夫职业病发作,当即去掰上善的嘴,想要查验丹药的成分,结果他的嘴中空无一物。距离极近的二人怔忪片刻,同时别开头,红了脸。
还是上善先开口,化解了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道:“多谢顾大夫关心,应当不是什么毒药,在下已好了许多。”
顾大夫连连点头,揪着衣角,道:“那就好,那就好……”
几个小师侄看得津津有味,一个胆大的揶揄道:“六师叔,你不是说女人会影响出剑的速度吗?”
上善回头瞪了他一眼,恨恨道:“可不是?上回我无意间碰到婉师姐,三师兄出剑的速度是平时的三倍。”
众人于是笑起来,处处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婉师姐严格来说并不是他们的师姐,原是三师兄的青梅竹马,两家人早早订了亲,但还未正式过门,大家也就都称一声师姐。
上善回过头,见顾大夫也笑了,便将被揶揄的羞恼抛到九霄云外去,跟着笑起来,只是有些傻气。
那小弟子是个人来疯,见此情景,更不肯放过他,念叨道:“那师叔你常说,‘心中无女人,拔剑自然神,剑谱第一页,远离心上人’又作何解?”
初篁留下的丹药这会儿已发挥了大部分作用,上善的痛感减轻不少,逐渐找回了状态,也不恼,对那弟子飘去一个轻蔑的眼神,叹道:“这就是我总比不上师妹的原因。”
说罢,不给那弟子继续揭他老底的机会,转头向顾大夫道:“此前多有得罪,还望顾大夫海涵,不知可否赏脸与在下一叙?”
他眨眨眼,给了顾大夫一个暗示。
于是两人相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