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成也不问他们谈了什么,任丹朱挂着,往他们的住处走。
“和老头谈了些什么?可讨着雪蚕丝了?”
墨成一言不发。
“欸,我就说他偏心吧,花儿几套衣服换着穿呢,我们俩一人一套中衣就打发了,穿了一百多年,都短一截儿了。”
墨成推开门,从戒中拿出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衣,放在榻上,点燃了熏香。
“真要着啦?他是不是还说别的了?你待会儿给我画几个阵呗,这回画点有用的……”
丹朱的涛涛不绝逐渐弱下去,倒在床上睡熟了。
墨成站到床边,缓缓脱去他的衣服,露出后背上一个破坏殆尽的阵法图案。
他瞳孔微缩,呼吸乱了一息,似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
那一年也是如此,初篁在绝迹山西边儿刚觅了一窝雪蚕,赶出了两身中衣给他们做防具,丹朱捧着新衣服到他屋里,缠着他要画天底下最厉害的阵。
他深知丹朱脾性,只挑了些发动简单的防御阵法,将好好的雪蚕丝衣打造成了铁龟壳。
将衣服还给丹朱那日,墨成用药迷晕了人,又在他看不到的后背上留下一个拘魂阵。
拘魂阵发动时不需人控制,亦不需灵力,却需要绘制者的半身精血,而作用仅仅是将离体的魂魄拘在身体中半日。
墨成指尖随着阵纹滑动,不自觉地想起一炷香之前初篁对他说的话。
“你不是想把人留在身边让他离不开你吗?你现在可不是做到了?你与他结了同命契,也双修过,还有什么不满的?不满意当初自己玩儿脱了,活不下去啦?现在来求我救他?没门儿。”
他仰头,认命似的闭了眼,喉结不安地动着。
“大师兄。”迹雪敲了敲门,将墨成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出来。
墨成再睁眼,又成了那个稳重自持的师兄。他将丹朱衣服穿回去,拉好被子,这才去应了门。
“何事?”
迹雪不大会找借口,有些僵硬道:“喝酒吗?”
墨成不着痕迹地往屋里看了一眼,沉默地关上了房门。
说是喝酒,迹雪却带着他出了城,在郊外找到一处僻静地方。
“师父不会不管的,他只是在气头上。”
“我知道,但终究是我的错。”墨成接过迹雪递来的酒壶,喝了一口,问道:“怎么是雪蜜?”
迹雪义正词严,道:“师父不许我喝酒。”
“你想谈什么?”墨成晃着酒壶,雪蜜在壶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越的响声。他静静地听着,眼神落在远处。
“谈谈你和二师兄吧,师父没提过关于你们的事。”
远处的视线被收回,斜落到迹雪身上,又移开。
有一瞬间,迹雪意识到墨成什么都知道了。
“我瞒着师父收养了他。”
墨成想起恒旸那个不大的小院。
他七岁以前并不是孤儿,虽然他娘亲难产走了,但他还有父亲和爷爷奶奶。
然而,就在他记事后到七岁的短短几年间,爱护他的亲朋故旧,或死或散,一个个离开他身边。
之后独自生活了六七年的墨成就被初篁捡到了。
但初篁的神出鬼没并不能使人安心,他固执地认为遇到的所有人都会离开他,发了疯,着了魔。
少年老成的外表将他疯魔的内心遮掩得很好,似乎没有人发现。
然后有一天,他遇到了丹朱。
那天初篁白日里考教过他的功课便离开了。或许是晚上的夜色太温柔,他突然想出门去逛一逛。
于是这天夜里,墨成在巷尾目睹了丹朱被遗弃的全过程。
那人蒙着脸,泪水在月下闪着光,看她的装扮大约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难理解丹朱为何会被遗弃。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以后就属于我了,再也不能离开我。
十五岁的墨成如是想。
初篁并不满意他这一举动,更不喜欢喝奶的小孩子,出现得更少,但给墨成的课业放了长假,还安排好了丹朱的食物来源,最后给这个不讨喜的孩子起名“二狗”。
如墨成所愿,之后几十年,除了他出师耗去的一年零三个月,剩下的每一天他们都在一起。
就在他以为岁月会继续安稳下去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出师之前,二狗终于得了自己的大名,欢欢喜喜地与师兄一道踏上了去中州的路。
他的出师任务是到中州一个炼丹世家学习交流。
一开始非常顺利,老家主甚至起了爱才之心,有将孙女许配给丹朱的意思。
对于一介散修,这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没人想过他会拒绝,除了墨成。
他当然知道丹朱是个什么样的德行,但他有意让丹朱吃点教训,念着师兄的好,更离不开他,借口师父托付的事有了想法,要暂时离开一阵子。
丹朱在恒旸肆意惯了,凡事都有人兜底,不懂得转圜,直截了当推拒了老家主的好意。
过了没多久,老家主大寿,族中众人并一干客卿皆献上丹药以庆贺,丹朱也凑了个热闹。
本来只是个延年益寿的补药,不过是用料高档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叫人挑不出错来。
结果偏偏到这里出了错。
传言老家主虽好意被拒,仍最欣赏丹朱,特意从诸多贺礼中第一个挑了他的来试,服用后当即倒地,人事不省。
丹朱随即被多方势力追杀。
有本家的,想做人情的,拿悬赏的,受了本家恩惠赶鸭子上架的,还有,想将丹朱收为己用的……
墨成的计划乱了套。
正如初篁所说的,他玩儿脱了。
当他感应到雪蚕衣上的阵法被触动,急忙寻去时,只见到了铺天盖地的追杀阵势。
丹朱小聪明不少,但实力不足以支撑他从这阵势下逃生。
意识到的那一刻,墨成肝胆俱裂,只差一点就要当场走火入魔。
是一个问剑宗的小弟子偷偷叫住了他。
道是他们师叔先找到了丹朱,返回大部队时给他们指了错误的方向,拖延了一会儿,又给墨成指了丹朱的位置。
墨成理智回笼,道了谢,给问剑宗一行做出些伤好让他们有借口离开,随后化作一道流光。
很显然,问剑宗就是那一群被赶上架的鸭子,对炼丹一家挟恩图报的行径很是看不上,一心只想回宗门去练剑,这才搅了一趟浑水。
丹朱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个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