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里安的手握着爱林的手腕,那温度透过皮肤,仿佛带着稳定心跳的节奏,一点点熨平了爱林体内残余的、混乱的生理风暴。
短暂的依靠后,理性迅速回笼。爱林轻轻动了一下手腕,阿德里安也随之松开了手。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只是一个必要的、稳定剂量的措施。
两人之间恢复了一种微妙的距离。
“能动吗?”爱林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他看了一眼阿德里安腰间虽然止住血、但依旧狰狞的伤口,以及肩胛自己那道不算深却火辣刺痛的划伤,“这里不能久留。”
阿德里安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眉头因牵动伤口而蹙紧,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锐利。
“死不了。”他言简意赅,撑着佩剑站起身,动作虽有些迟缓,却依旧稳定。
目光扫过地上四具尸体,白金色的瞳孔里寒光闪烁。
“不是教廷的风格,也不是普通的杀手。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目标明确……是冲着灭口来的。”
他弯腰,在其中一具尸体上快速搜查,扯下了一个不起眼的、绣着暗纹的皮质臂章。那暗纹是一个抽象的眼睛图案,瞳孔部分是一滴向下坠落的液体。
“ ‘垂泪之眼’……”阿德里安捏着那枚臂章,语气凝重,“一个活跃在阴影里的情报组织和清道夫团体,收费极高,接的都是见不得光的脏活。看来,我们真的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爱林记下了这个符号。“能追踪到雇主吗?”
“很难。‘垂泪之眼’以保密著称。”阿德里安将臂章收起,“但他们的出现,证实了两件事:第一,我们调查的方向触及了核心利益;第二,对方已经不耐烦,开始采取极端手段了。”
他看向爱林,目光落在他肩胛的伤口上:“你的伤需要处理。”
“小伤。”爱林平淡地回答,仿佛那不断渗血的划痕不存在。
比起阿德里安的伤势和他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剧烈反应,这点皮肉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阿德里安没再多说,走到储物箱旁,又取出一个干净的布卷和一小罐药膏,抛给爱林。
“自己处理一下。我们得立刻转移,去第三个标记点。那里更隐蔽,也有些基础的医疗物资。”
爱林接过药膏,没有矫情,背过身去,动作利落地撕开肩部破损的衣物,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接触伤口的刺痛让他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阿德里安则快速收拾了必要的物品,尤其是那块黑色碎片和爱林的笔记。他将发光石收起,室内再次陷入黑暗。
“跟紧。”阿德里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引领。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处充满死亡气息的临时据点,再次融入城市边缘的黑暗之中。
这一次,爱林跟在阿德里安身后,看着前方那个即使受伤依旧挺拔、在黑暗中精准引路的背影,心中那份冰冷的计算里,不由自主地掺入了一个新的变量——
一种基于共同经历生死危机后,难以彻底割裂的……联系感?
他无法定义这种感觉,但它确实存在。
——
第三个标记点位于地下,是一处废弃的下水道枢纽改造的隐蔽空间,比之前的石屋更加隐蔽,条件也相对好些,甚至有干净的水源和简单的床铺。
进入这里,阿德里安显然松了口气,但伤势和毒素的残余影响让他脸色依旧苍白。
他示意爱林自便,自己则走到角落的床铺边,有些脱力地坐下,开始检查并重新处理腰间的伤口。
爱林沉默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新的藏身处,然后走到阿德里安身边,拿起之前用过的绿色药剂瓶看了看。“还需要再用一次吗?”
阿德里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摇了摇头:“不用了。精灵的药剂效果很强,过量反而不好。剩下的毒素我的身体能慢慢清除。”他顿了顿,看着爱林依旧苍白的脸色和肩部包扎好的伤口。
“你刚才……怎么回事?”
他还是问了出来。那双白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爱林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避开了阿德里安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依旧有些冰凉的手指上。
“……生理性错误。”他给出了一个自己都无法完全信服的解释,“高强度应激状态下的未知生理反应。需要进一步分析。”
阿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戳穿他那漏洞百出的“理性”外壳。
他见过太多人在生死关头的样子,恐惧、愤怒、崩溃……但爱林那种反应,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嗯。”
阿德里安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重新靠回墙壁,阖上眼,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倦意。就在爱林以为这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低沉地擦过寂静:
“下次,站我身后。”
爱林抬眼看向他。
阿德里安没有睁眼,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那点花架子,”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除了给我添乱,还有什么用?”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嘲讽,但落在爱林耳中,却奇异地没有激起任何反感,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激感,再次刺穿他惯有的平静。
他站在那里,看着闭目养神的阿德里安,看着对方染血的衣物和苍白的脸色。
爱林冷茶色的瞳孔里,再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名为“困惑”的情绪。
这个人……明明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为何言语仍能像出鞘的利刃?明明在斥责他,为何给出的指令却是最直接的庇护?
他撕开他的伤口,又递来疗伤的药剂;他利用他,又在危险时将他护在身后;他嘲讽他,却又在意他的安危。
阿德里安·弗拉曼,简直是他理性世界里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悖论。
爱林意识到,自己竟然……并不像最初那样,急于解构和掌控这个悖论了。
——
地下空间里只剩下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从上方管道传来的、模糊的滴水声。
阿德里安靠在墙边,闭着眼,眉宇间因伤痛和疲惫而紧蹙,苍白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脆弱,与他平日凌厉强大的形象截然不同。
爱林站在原地,肩胛的伤口在药膏作用下传来丝丝凉意,缓解了刺痛,却无法缓解自己内心那片被阿德里安一句话搅起的波澜。他发现自己无法像处理其他数据一样,简单地归档或忽略这句话。
他沉默地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水源旁,用找到的干净水瓢盛了些水,先将自己手上沾染的些许血污和灰尘洗净。
清凉的水流划过皮肤,带来一丝清醒。
他犹豫了一下,又盛了一瓢水,走到阿德里安身边。
阿德里安似乎察觉到他靠近,眼睫微动,但没有睁开。
爱林看着他被汗水、血污和灰尘弄脏的侧脸和脖颈,以及那因战斗而略显凌乱的蓝黑色发丝。
一种陌生的冲动驱使着他——一种超越了纯粹理性计算、近乎本能地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善当前状况的冲动。
他蹲下身,将水瓢轻轻放在一旁,然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始终保持着洁净的手帕,浸入清水中,拧得半干。
冰凉的湿意靠近,阿德里安终于睁开了眼睛,白金色的瞳孔带着一丝疑惑和警惕,看向近在咫尺的爱林。
“别动。”爱林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命令式的柔和。
他没有看阿德里安的眼睛,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脸颊和脖颈的污迹上,拿着湿手帕的手有些僵硬,却异常稳定地伸了过去。
微凉的布料轻轻擦拭过阿德里安沾着灰尘和干涸血渍的皮肤。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与爱林平日作风不符的笨拙。
阿德里安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超出预期的接触所惊扰。
他白金色的瞳孔微微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爱林低垂的、纤长睫毛掩盖下看不清情绪的完美侧脸,以及那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能感觉到爱林指尖隔着布料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紧张的克制。
这个漂亮的牧师,连做这种事都像是在执行一项需要精密控制的程序。
然而,这笨拙的、冰凉的擦拭,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舒适感,驱散了伤口和疲惫带来的粘腻与不适。
阿德里安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双带着轻微颤抖的手,生涩地为自己清理着脸上的污秽。
“……”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
血腥味似乎被这清水的微凉气息冲淡了些许,只有布料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之间近得可以感受到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
爱林专注地进行着手中的“工作”,大脑却有些混乱。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符合效率原则,也不属于必要的疗伤步骤。
这更像是一种……无用的、感性的行为。
但他控制不住。
当他擦拭到阿德里安颈侧一道浅浅的、已经结痂的旧伤疤时,他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那伤疤的形状……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
就在这时,阿德里安忽然抬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继续的动作。
爱林猛地抬眼,对上阿德里安不知何时再次睁开的眼睛。那双白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仿佛蕴藏着旋涡,深邃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可以了。”阿德里安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他松开了手,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爱林脸上,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谢谢。”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轻得几乎像是叹息,却重重地敲在爱林的心上。
爱林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站起身,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亲近的距离。
他垂下眼睫,掩盖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慌乱。
“不客气。”他生硬地回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仿佛刚才那个小心翼翼为对方擦拭血迹的人不是他自己。
他转身走回水源边,背对着阿德里安,用力地清洗着那块手帕,仿佛要洗掉上面沾染的所有不属于他的气息和温度。
阿德里安看着他那略显仓促和僵硬的背影,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短暂,却带着一丝真实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