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林没有表现出惊慌,只是冷茶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大脑以更高的频率运转,重新评估着当前的风险系数和应对策略。
接受阿德里安的说法,意味着他将主动踏入一个远超他控制的漩涡。
拒绝?
似乎为时已晚,从他接触那块黑色碎片开始——或者更早,从他与阿德里安产生交集开始——他就已经无法脱身。
“清理者……”爱林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平淡,像在品味一个陌生的概念,“所以,对你而言,我也是需要被‘清理’的‘烂摊子’之一?”
阿德里安白金色的瞳孔凝视着他,里面没有杀意,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那取决于你最终会变成什么,维登牧师。以及,你在弄清楚真相的路上,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在目前,你的大脑和你的‘经历’,对我清理更大的‘烂摊子’还有用。”
非常直白,毫不掩饰的利用。但这反而让爱林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心”。
明确的利益关系,比模糊的情感纽带更容易被他理解和掌控。
“我明白了。”
爱林不再纠缠于自身定位,他将注意力拉回到那块黑色碎片和铺开的笔记上。
“那么,为了让我们这艘‘船’在风暴中存活得更久,我需要更具体的信息。这个前哨站的具体位置,你在那里还发现了什么?除了这些碎片和能量残留,有没有关于实验目的、或者主导者的线索?”
阿德里安走到桌边,拿起一块炭笔,在爱林空白的笔记页上快速勾勒出一幅简略的地图,标记出一个位于北部边境、靠近精灵势力模糊界限的点。
“位置在这里。外围有古老的精灵迷锁残余,内部……很不稳定,空间有时会扭曲,残留的能量场会干扰感知,甚至滋生一些……非实体的怪异东西。”他描述时语气凝重,“主导者的线索很少,似乎被刻意抹去了。但我在最深处的一个封闭石室里,找到了一些刻在墙上的、濒死绝望下的潦草记录,提到了‘溯源’、‘生命蓝图’、‘窃取神之火’之类的碎片化词语。”
溯源……生命蓝图……窃取神之火……
这些词语让爱林联想到了“血库”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抽血实验和身体检测。
难道“血库”试图复现的,是精灵前哨站某种试图追溯生命本源、甚至窃取更高层次力量的禁忌研究?
“这块碎片上的符文,”爱林指向黑色石板,“你能解读多少?”
阿德里安摇头。
“扭曲得太厉害,而且不完整。像是原本完整的封印或契约被暴力破坏后残留的渣滓。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依然在发挥着某种……微弱的‘锚定’或者‘吸引’的作用。”他看向爱林,“或许,只有你亲眼看到前哨站里更完整的部分,或者找到更多类似的碎片进行拼合,才能解读出更多信息,维登牧师。”
这意味着,他们可能需要再次前往那个危险的前哨站,或者,继续在黑市这类地方冒险寻找线索。
就在这时,阿德里安突然猛地抬起头,白金色的瞳孔锐利地望向残破的洞口,周身肌肉瞬间绷紧。
“有人靠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三个……不,四个。脚步很轻,训练有素,不是巡逻队。”
爱林的心跳陡然加速,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迅速将桌上的笔记和碎片收起塞入怀中,同时吹熄了桌上那块发光石。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提供着些许视野。
阿德里安如同鬼魅般移动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爱林则无声地退到房间最深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外面传来了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和泥土被轻轻踩踏的声音。
对方似乎在包围这栋废弃石屋。
是教廷的人?还是黑市碎片背后的势力?
阿德里安从腰间缓缓抽出了那柄暗红色的佩剑,剑身没有燃起蓝焰,但在黑暗中仿佛自行吸收着微光,散发出不祥的悸动。
他回头,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了爱林的位置,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跟紧我。如果情况不对,我拖住他们,你从后面那个缺口走,去第三个标记点汇合。”他之前给爱林看过几个应急汇合点的简图。
爱林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阿德里安可能看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因紧张而泛起的细微不适,将全部感官调整到最高警戒状态。
他讨厌这种失控和被迫依赖的感觉,但此刻,别无选择。
“咔嚓。”
一声轻微的、像是踩断枯枝的声响从屋外不远处传来。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石屋那扇摇摇欲坠的正门,连同部分门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内轰开!木屑和尘土飞扬间,几道模糊的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猎豹,无声而迅猛地扑了进来!
他们身着哑光的深色皮甲,动作迅捷无声,手中武器泛着幽绿或暗紫的淬毒光泽,显然是专业的杀手或秘密行动人员,绝非普通盗匪。
阿德里安在门被轰开的瞬间已然动了起来。
他没有后退,反而如同扑向猎物的猛兽,矮身前冲,暗红佩剑带起一道冰冷的弧线,并非斩向敌人,而是精准地扫向冲在最前面两人脚下的地面!
佩剑之上幽蓝火焰轰然爆发,如同咆哮的蓝色怒龙,瞬间缠上那两人的脚踝将人活活烧成了一堆灰烬。
阿德里安手腕一抖,又紧接着直刺第三名绕过陷阱、从侧面袭向爱林的敌人。
那火焰不再是之前的凝练,而是带着一种狂暴的、仿佛能焚尽灵魂的炽热,瞬间吞噬了那名敌人仓促格挡的短刃,并将其整个人笼罩。
没有惨叫,只有□□在极致高温下瞬间碳化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一击毙命。
第四名杀手,也是最狡猾的一个,并未从正门闯入,而是不知何时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残破的外墙,从阿德里安头顶的破洞处倒吊而下,手中淬毒的弩箭在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瞄准的正是因阿德里安前冲而稍稍暴露的爱林!
“小心!”阿德里安察觉到头顶的杀机,回援已来不及,只能厉声警告。
爱林在敌人破门时便已高度警觉,大脑如同超频运转的机械,瞬间计算出弩箭的轨迹和自己的闪避空间极小。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向侧后方猛退,同时将手中一直紧握的、从桌上顺手抓起的那个还剩少许黑色提神剂的黑曜石小瓶,用力向上掷去!
“啪!”
一切都在他理性大脑的强悍计算里正好,坚硬的黑曜石瓶精准地撞上了弩箭的箭杆,虽然没能完全阻挡,却使得弩箭偏离了原本瞄准心脏的轨迹,擦着爱林的肩胛骨飞过,带起一溜血花,最终深深钉入他身后的墙壁,箭尾兀自颤抖。
肩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爱林顾不上这些。他看到阿德里安因分心警告他,倒吊的敌人见一击未竟全功,立刻松开手,轻盈落地,淬毒的匕首狠狠划向他的腰侧!
阿德里安反应极快,拧身回剑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但动作终究慢了一线,匕首的尖端还是划破了他的衣物,在他腰际留下了一道不深但迅速泛黑的伤口!
“啧……”阿德里安闷哼一声,动作明显一滞,那毒素显然极为猛烈。
这时,见得手了的敌人,竟然再次悍不畏死地扑向似乎受伤中毒的阿德里安——
就在这时,爱林动了。
在敌人落地的瞬间,超越常人的观察力和计算能力已经在刹那判断出对方重心转换的微小破绽,以及注意到地面上一块不起眼的、松动的长条石板。
他猛地一脚踩在那块松动的石板上!
“哗啦!”
石板猛地翘起,那名刚刚落地的敌人脚下一滑,身形顿时失衡。他只是踉跄了一下,便迅速调整过来。
但这瞬间的破绽对于阿德里安这样的强者来说,已经足够!
阿德里强忍着毒素带来的麻痹和剧痛,眼中厉色一闪,完全无视了名敌人刺向自己肋部的攻击,佩剑上的蓝焰再次暴涨,以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如同闪电般刺入了那名失衡敌人的咽喉。
“噗嗤!”
蓝焰自内而外爆发,惨叫声刚起一半,就被紧随而至的蓝色火焰彻底吞噬。瞬间将其毙命。
转瞬之间,四名来袭者尽数殒命。废弃的石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毒素的甜腥气。
阿德里安以剑拄地,剧烈地喘息着,腰部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与黑血,额头上布满冷汗,显然同时在对抗毒素和伤势。
爱林快步上前,肩胛的划伤还在渗血,但他仿若未觉。
他看了一眼阿德里安的伤势,眉头紧锁。
他没有询问“你怎么样”之类的废话,而是直接说道:“毒素在扩散。需要立刻处理。你的药剂在哪里?”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丝。
阿德里安抬起因痛苦和毒素而有些涣散的白金色瞳孔,看向爱林,看到他肩部那片迅速扩大的殷红,以及他脸上那惯常的、此刻却显得格外专注的平静。
“箱子……底层,绿色水晶瓶……”他艰难地吐出几个词。
爱林立刻转身去翻找那个储物箱,动作迅速而准确,很快找到了那个散发着柔和绿光的小水晶瓶。
他拔开瓶塞,一股清新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味道散发出来。
“内服还是外敷?”爱林冷静地问。
“……一半内服,一半……洒在伤口。”
爱林没有丝毫犹豫,蹲下身,一手扶住阿德里安有些摇晃的身体,将一半药剂小心地喂入他口中,然后毫不犹豫地撕开他腰部破损的衣物,将剩下的一半药剂均匀地洒在极深狰狞的伤口上。
药剂接触伤口,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黑色的毒素似乎被绿色的光芒中和、驱逐,阿德里安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一些,喘息也不再那么艰难。
做完这一切,爱林才仿佛松了口气,但随即,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和头晕目眩猛地袭来!
他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墙壁,脸色瞬间变得比阿德里安还要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是因为肩伤,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刚才看到阿德里安重伤濒危的那一刻,在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重量和微弱颤抖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到无法忍受的生理反应,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未知的……强烈的……
他的大脑疯狂报警,却无法识别这到底是什么。
阿德里安虽然中毒虚弱,但敏锐地察觉到了爱林的异常。
他看着爱林扶墙干呕、浑身发冷颤抖的样子,那双因药剂而稍微清明白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了然而复杂的光芒。
这不是害怕,这不是厌恶……这更像是……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握住了爱林冰冷而颤抖的手腕。他的手掌依旧温热,甚至因为伤势而有些烫人。
“爱林,冷静点。”阿德里安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我死不了……别忘了,驱魔人……是很难杀死的……”
爱林抬起眼,冷茶色的瞳孔因生理性的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他看着阿德里近在咫尺的脸,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触感,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内部风暴,竟然真的……一点点平息了下来。
他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无法定义这种行为。
他只知道,在阿德里安握住他手腕的那一刻,那难以忍受的“错误”似乎被强行终止了。
爱林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了残余的不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我知道。”
他没有挣脱阿德里安的手,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两人在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废墟中,依靠着彼此的呼吸和存在,短暂地汲取着对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