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爱林在教廷钟声敲响前便已醒来。
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一夜浅眠和混乱思绪后的必然结果。
他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片冷茶色的瞳孔深处,昨夜的崩溃与茫然已被平日的平静与清醒所取代。
爱林照例执行着晨间的清洁程序,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只是比平时更缓慢,仿佛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消耗他额外的精力。
水温依旧偏低,刺激着皮肤,帮助他驱散残存的麻木感。
他换上了备用的牧师袍——那件破损的已被他小心收起。淡蓝色的衣袍很久未穿过了,却依旧洁净。
爱林没有直接去餐厅,而是先去了教堂后方那片僻静的墓地。
并非去往任何有标识的坟墓,只是走到一片无人关注的角落,那里生长着一簇簇无人打理、却在夜间会散发出微弱蓝色荧光的灌木。
他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那些在晨曦中显得有些黯淡的花朵,形状与母亲遗书上所画的依稀相似。
没有停留太久,也没有像有时那样试图从中“分析”出什么。他只是站了一会儿,然后便转身离开。
——
当爱林走进公共餐厅时,时间比他平时的习惯略早了一些。
里面人还不多。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整个空间,然后,定格在了那个靠窗的、他惯常位置的相邻桌子上。
阿德里安已经坐在了那里。
驱魔人面前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色饮料,看起来不像是咖啡,气味有些奇特。
他正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侧脸线条冷峻,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爱林的脚步没有停顿。他走向自己的位置,坐下,姿态无可挑剔。
几乎在他坐下的瞬间,阿德里安转回了头,白金色的瞳孔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没有火花,也没有回避。
“日安。”阿德里安率先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沙哑,似乎昨夜也并未安枕。
“日安。”爱林回应,声音平稳。
短暂的沉默,餐厅里只有远处餐盘轻微的碰撞声。
阿德里安端起他那杯黑色的饮料,喝了一口,然后像是随口提起:“关于那种能量残留的分析,炼金术士那边有了初步反馈。
爱林拿起水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
“结论是?”
“确认与已知的任何恶魔或元素生物能不符。结构极其不稳定,倾向于吞噬和同化,而非增殖。实验室的老头子们把它暂时命名为‘虚无残响’。”
阿德里安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显然对官方的命名不以为然,他依旧沿用着自己起的“噬痕”。
爱林安静地听着,大脑开始本能地处理这些信息。“‘虚无残响’……更侧重于结果描述。‘噬痕’……更贴近其行为模式。”他客观地评价道。
阿德里安看了他一眼,没对命名问题发表意见,继续说道:“他们无法确定其确切起源,但一致认为,其存在本身,就是对现有能量平衡体系的一种威胁。大主教已经下令提高警戒级别。”
这意味着,调查将会升级,他们可能会面临更多的关注和……更复杂的局面。
“资料。”爱林放下水杯,看向阿德里安,直接提出了昨晚的诉求,“你答应过的。”
阿德里安从身旁拿起一个不起眼的、用普通牛皮纸包裹的扁平包裹,放在桌上,推向爱林的方向。
“里面有一些符号学的对比图,以及我能找到的、关于类似能量抽取技术的零散记载。不多,但足够你开始。”
爱林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包裹。入手有些分量,纸张粗糙。
“你看过了?”他问。
“粗略看过。”阿德里安承认,“有些部分,可能需要……特定的背景知识才能理解。”他的话语意味深长。
爱林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那些关于“血库”标识和实验技术的记载,或许只有他这个亲历者,才能解读出其中隐藏的、不为人知的含义。
“我明白了。”爱林将包裹放在自己手边,没有立刻打开。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是爱林主动打破了它。
“那个药剂,”他开口,目光落在阿德里安手边那杯黑色饮料上,语气听不出情绪,“是什么?”
阿德里安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挑了挑眉。
“一种精灵族的古方提神剂。用暗影苔藓和龙息椒调配的,味道不怎么样,但效果比教廷的圣水实在。”他顿了顿,补充道,“昨晚给你用的,是稀释后的安神版本。”
精灵族。古方。
爱林默默记下这些信息。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掠过阿德里安的脸,这次,更多地停留在了那双白金色的瞳孔上。
在清晨的光线下,他的眼眸不像熔岩,反而更接近某种经过极致高温锻造后的稀有金属,带着非人的冰冷与纯粹。
他之前只觉得这瞳色罕见,此刻却忽然意识到,这并非驱魔人所能拥有的眸色。联想到对方提及的“精灵族古方”,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但他没有宣之于口,也没有在脸上表露分毫。
“谢谢。”爱林低声道,语气与他评论“噬痕”命名时一样平稳。
阿德里安没说什么,只是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那看起来就很苦的饮料。
这时,餐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嘈杂声开始充斥空间。
阿德里安站起身。
“我今天要去核对几个旧档案室的出入记录。”他说道,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爱林手边的包裹,“你最好尽快。”
爱林点了点头。
“另外,”阿德里安罕见的顿了一下,像是随口一提般说道,“这颜色比你平时那身冷冰冰的袍子顺眼点。”
爱林点头的动作几不可查地滞涩了一秒。
这并非他预想中的对话方向。
他大脑中负责处理社交互应的模块迅速检索,却无法将这句关于衣着颜色的评论与任何已知的任务、试探或威胁模型对应起来
正当他思考如何安全回应时,阿德里安不再多言,已经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逐渐增多的人流。
爱林独自坐在原地,看着窗外逐渐明媚起来的阳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牛皮纸包裹粗糙的边缘。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打开包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拿起包裹,起身离开了餐厅,步伐稳定的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关上门,落锁。
他没有急于处理其他事务,而是直接走到书桌前,小心地解开了包裹上的细绳。
里面是几份看起来年代不一的抄本和手绘图纸。
最上面是一张对比图,清晰地并排画着“血库”的滴血水晶瓶符号,以及另外几个风格迥异、但同样透着不祥意味的标记。阿德里安在一旁用简洁的字迹标注了这些符号可能的来源和出现年代。
爱林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滴血水晶瓶上,胃部习惯性地传来一丝冰冷的紧缩感。
但这次,他强行压制了下去,没有让生理反应主导思维。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逐页翻阅。
资料确实如阿德里安所说,零散且不完整,大多是对某些禁忌实验理论的侧面记载和警告。
其中提到了几种理论上可行、但因其残酷和非人道而被明令禁止的生命力与能量抽取技术,描述的方式与他记忆中“血库”的某些片段隐隐吻合。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文字信息与他自身的经历进行比对、验证。
某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这些文字的提示下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但也带来了更多疑问。
“噬痕”……它们与这些技术到底有何关联?是失控的产物?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还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存在?
当他翻到一页关于某种古老能量封印的残缺记载时,他的目光凝住了。
那封印的某些结构原理,与他昨天在酒窖“噬痕”核心溃散时感知到的能量回波,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抄本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墨水痕迹的污渍。那是一种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粘液干涸后留下的痕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噬痕”残留类似的冰冷气息。
这痕迹很新。
爱林的心跳漏了一拍。
阿德里安说这些资料是他收集的。这痕迹是他在调查时不小心沾上的?还是……意味着这些资料本身,或者存放资料的地方,也曾被“噬痕”光顾过?
他轻轻用指尖隔着布料触碰了一下那处痕迹,冰冷的触感仿佛能透过阻碍传来。
疑问越来越多,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但这一次,爱林没有感到崩溃般的恐慌,反而以往熟悉的、如同解开谜题般的冰冷理智逐渐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拿起羽毛笔,在一张新的羊皮纸上开始记录,将资料中的信息、自身的记忆碎片,逐一列出,尝试寻找其中的关联。
阳光透过窗棂,在桌面上移动,照亮了他专注而苍白的侧脸,也照亮了纸上那逐渐成型的、错综复杂的线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