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
爱林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痉挛都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从这具不堪重负的躯壳中甩出去。
呕吐的**强烈到灼烧着他的喉咙,尽管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冰锥在颅内搅动,视野被扭曲的黑暗和闪烁的光斑占据。
他听得到阿德里安沉稳的呼吸声,感觉得到那双白金色瞳孔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比任何言语的拷问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剥皮拆骨般的暴露和绝望。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计算,所有的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最原始、最狼狈的生理性溃败。
不知过了多久,那场席卷一切的内部风暴才渐渐平息,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惫。
颤抖减弱为无法控制的细微战栗,呕吐感依旧盘踞在喉头,但已不再那么剧烈。
他依旧蜷缩着,没有力气动弹,也没有勇气抬起头面对阿德里安。
他感觉到有人靠近。
阿德里安蹲了下来,就在他身边。没有触碰他,只是将某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他手边触手可及的地面上。
是那个黑曜石小瓶,里面装着深蓝色的净化液体。
“喝掉它。”
阿德里安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刚才那冰冷的审问,而是恢复了一种近乎平淡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是外敷。滴三滴在舌下。能稳定你的精神,缓解生理紊乱。”
爱林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去看那个瓶子,也没有回应。
理智告诉他,接受来自阿德里安的、未经确认的药物是极度危险的。
但身体深处那无法驱散的冰冷和仿佛随时会再次爆发的崩溃预警,让他残存的意志力摇摇欲坠。
阿德里安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这药剂为何能内服缓解精神冲击。
他只是蹲在那里,沉默地等待着。
又过了几分钟,爱林终于极其缓慢地、用依旧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抓住了那个小瓶。
他的动作笨拙而无力,拔开瓶塞时差点将瓶子打翻。他依言将三滴冰凉的液体滴入舌下。
一股奇异的、带着淡淡苦杏仁和薄荷混合味道的清凉感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并似乎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那盘踞不散的冰冷和头痛,竟然真的以可感知的速度开始缓解,胃部的翻腾也渐渐平息。虽然身体的战栗和深处的疲惫依旧存在,但那种濒临彻底解体的失控感,被强行拉了回来。
他依旧蜷缩着,但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了一些。
阿德里安看着他细微的变化,这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我没有把你的过去汇报给教廷审判所。”
爱林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至少现在还没有。”阿德里安补充道,语气听不出意图,“我查‘血库’,查那个符号,最初是因为‘噬痕’的特性与教廷记载的几种禁忌实验造物有相似之处。它们吞噬‘存在’的方式,很像某种失败的能量抽取技术的变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决定透露多少信息。
“我怀疑,‘噬痕’的出现,可能与‘血库’当年进行的实验有关。甚至可能……是实验失败后的残次品,或者副产品,发生了未知的变异,流落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爱林依旧低垂的头上。
“而你,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你的身上,或许有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也可能是……下一个被它们盯上的目标。”
爱林静静地听着,大脑在药剂的帮助下,开始艰难地重新运转。
阿德里安的话,像是一根线,将“噬痕”、“血库”标识、以及他自身那黑暗的过去串联了起来。这不再是单纯的个人悲剧,而是牵扯到更庞大、更危险的未知。
“你为什么……”爱林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不报告?”
这是他现在最无法理解的一点。
按照教廷律法和阿德里安一贯表现出的对教廷的——至少表面上的——忠诚,发现他这样的“隐患”,第一时间上报才是符合逻辑的选择。
阿德里安静默了片刻。
走廊外隐约传来巡逻守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在这片寂静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审判所那帮老头子,只会把你当成实验品或者异端烧掉。他们不在乎‘噬痕’到底是什么,也不在乎还有多少像‘血库’一样的地方可能隐藏在阴影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冷蔑,“而我认为,弄清楚真相,彻底清除源头,比简单地处理掉一个‘麻烦’更重要。”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蜷缩在地的爱林。
“选择权在你,维登牧师。”
阿德里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是继续躲在你这间一尘不染的房间里,等着过去把你彻底吞噬,或者被审判所拖上火刑架?还是站起来,利用你那些……从地狱里带出来的‘知识’和‘经验’,跟我一起,把藏在幕后的东西揪出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如同来时一样突兀。
就在他拉开门,即将踏出去的那一刻,爱林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资料……”
阿德里安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关于‘噬痕’和……‘血库’标识的所有资料,”爱林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冰冷的决绝,“我需要全部。”
阿德里安背对着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
门轻轻合上,将内外再次隔绝。
爱林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后、羽毛湿透蜷缩在角落的雏鸟。
阿德里安离开了。但他留下的那片无形的、由真相和质问构成的废墟,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令人窒息。
身体的剧烈反应正在缓慢消退。战栗从无法控制的全身痉挛,减弱为间歇性的、深入骨髓的寒颤。
胃部的翻江倒海平息了,只留下一种空荡荡的、带着苦涩余味的虚弱;头痛如同退潮,不再尖锐刺骨,却化作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盘踞在颅腔内。
爱林没有立刻起来。
他就那样蜷缩着,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石板地面,感受着那真实的、物理的凉意透过皮肤,试图以此锚定几乎要飘散开去的意识。
阿德里安的话,那个滴血水晶瓶的符号,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记忆的黑暗深处烫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一些被他强行尘封、用理性牢牢封锁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
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模糊的感官碎片: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手臂上反复被针刺入的、细微却密集的痛感……
还有那些穿着白袍、眼神空洞如同玻璃珠的“医生”们,在他们手中,他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件正在被拆解分析的物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血库”……
这个词不再仅仅是一个代表着痛苦过去的名词,它与“噬痕”那冰冷的汲取、与那个禁忌的符号连接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谜团。
阿德里安说得对,他不仅是幸存者,他本身可能就是这谜团的一部分,甚至是……钥匙。
他微微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碰到了那个冰凉的黑曜石小瓶。
是阿德里安留下的。
他依言服用了里面的液体,确实缓解了最糟糕的生理症状。这又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阿德里安·弗拉曼,这个无情撕开他伤疤的人,同时又递来了缓解痛苦的药剂。他的行为模式充满了矛盾,无法用简单的“敌意”或“善意”来定义。
他试图理性的分析,但思维如同陷入泥沼,效率低下。
摇摇头,不再试图去完全理解阿德里安。此刻他需要面对的,是自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靠在书桌的腿边。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脱力。
爱林抬起依旧微微颤抖的手,看着自己苍白、修长、此刻却软弱无力的手指。
逃避吗?
继续用完美的演技和冰冷的逻辑将自己包裹起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直到被审判所发现,或者被“噬痕”彻底吞噬?
还是……像阿德里安说的那样,站起来,面对那片他一直以来都不敢回首的黑暗深渊?
恐惧。这是一种他即使无法感受到,无法正确定义,也能通过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清晰感知到的东西。
面对未知的、与“血库”和魔王城相关的真相,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似乎又有什么别的东西,在微弱地闪烁着。
是一种……不甘?
是一种被阿德里安那句“把幕后的东西揪出来”所点燃的、冰冷的……愤怒?或许可以称之为愤怒。对那些将他的人生变成一场实验、一个囚笼、一片废墟的未知存在,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撕裂和毁灭的冲动。
这冲动很陌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爱林扶着书桌,一点点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腿依旧发软,他不得不将大部分重量靠在桌沿。
他走到水盆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却不再空洞、反而燃烧着某种复杂火焰的自己。
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清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水流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混着未干的冷汗。他抬起头,水珠从春日青的发梢滑落,滴在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他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来重新整合崩溃的内心,需要时间来消化这骇人的真相,也需要时间来观察阿德里安,判断他究竟是盟友,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猎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