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的一个书桌下面塞着一个收纳箱,龚邑郡说这是他画的水彩画和素描,都是草稿之类,画着玩的,便好奇地拖出来看了看。
龚邑郡所说“画着玩的”,在我眼里已经是大师级别了。一幅幅看过去,有乱涂的,也有认认真真的风景临摹。还有好几幅,估计是送我的那幅画的草稿,因为全都是我,在粉红色的背景上朝着画外人露出灿烂的微笑。
我把那几张画都挑出来,转头对龚邑郡说:“这几幅画送我吧。”
龚邑郡一把抢过来,说:“不行,除非你拿你真的照片来换。”然后小心翼翼地夹在了《百年孤独》里,警告我说:“你可不许偷!”
还有好多被他装订成册的,我都拿出来翻了翻。有一个册子封面上写着“龚乃麓”,里面是一个小婴儿逐渐长成一个七八岁可爱的小女孩的故事。我发现这个女孩正是他挂在墙上那幅画里的婴儿。
“喂喂,这是你闺女啊?”
“啊?”龚邑郡把脑袋凑过来瞄了一眼,然后一巴掌在我头顶呼啸而过,笑道:“你闺女个大头鬼啊!这是我小侄女!”
我哈哈笑了一阵子,又看到一个册子,里面画的全是女孩。同一个女孩。同一个异常漂亮的女孩。
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他:“喂,这是谁?”
龚邑郡又把头凑了过来,然后下一秒就伸手把册子抢走,说:“这是我小学同学,你不许看!”
“为什么?你初恋?”
“呸!我初恋不是在这儿呢吗!”龚邑郡笑着点点我。
我扑哧笑了,说:“认真的,这谁啊?你为什么画了那么多她?”
龚邑郡随手把那个册子放在地上,然后把床底下的一个箱子推出来,翻给我看,边翻边说:“那还叫多?你看看这,这算不算多?”
全是我。一个箱子全是我。油画的我。水彩的我。素描的我。简笔画的我。有的是一涂挥就,草草而成,有的是一笔一画,精心创作。不管怎样,一个箱子的我。被他小心地摞好,仔仔细细地藏在了床底下。
我一下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觉得一说话,矫情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龚邑郡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问道:“还吃不吃醋了?”
我本来想故作生气地说“谁吃醋了”,可是嘴一咧,一个笑立马绽开了。
没有原则的我。
我问道:“那她究竟是谁?”
“其实算是我一个青梅竹马,叫林暮雪。她家和我家算是世交,如果‘世交’这个词我没用错的话。”龚邑郡说着,朝我咧嘴大笑。“我是不会喜欢她的啦,认识这么多年了,要喜欢早喜欢了。”
我朝他翻个白眼:“我又没问你喜不喜欢她。”然后把地上的那本册子继续拿着看。林暮雪。名字都这么好听。如果龚邑郡的画没有加上滤镜,那林暮雪绝对算得上是千古大美人,从眉眼到鼻子到嘴唇,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完美的。透着画纸,她的气质都显得那么优雅,那么古典,一看便知是一个走富养路线的小公主,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
龚邑郡把脑袋凑到我面前,讨好般地说:“其实吧,她长的没这么好看。但是我画画呢,就顺手把她画的好看点。顺手啊,全是顺手,这是我们画画的基本素养。”
见我瞪圆了眼睛瞅着他,他急忙又加了一句:“但是给你画的不一样啊,你本来就这么好看。我还画的丑了点呢。”
我笑弯了眼睛,对他说:“龚邑郡,你会不会哪天成了一个大画家啊?到时候别忘了我啊。要不你送我一幅画,等你出名了,我当传家宝呀。”
龚邑郡红着脸说:“你怎么这么没正经。”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要真成了大画家,你还怕没有传家宝啊?”
这回轮到我红了脸,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要不要脸!”
“不要!有你了我还要脸干嘛?”
我笑着要伸手打他,看着他躲躲闪闪,突然心头一动,问道:“哎,我下次还能来嘛?”
龚邑郡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说道:“阿弥陀佛。总算把你这句话盼来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习惯了补课结束后就到龚邑郡家里玩半个上午,然后一块吃了中饭在离开。对付老妈那边我自有一副说辞。她要是问起我什么时候回家的,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中午在外面吃完饭后才回家的,因为天气太热,懒得做饭。
一到他家,我们就走进他的小小卧室,把门窗关上,空调打开,接着一上午都沉浸在这小小天堂之中。有时候我们各拿一本书,歪在软垫上默不作声地阅读;有时候我趴在他的床头看书,他坐在书桌前面乱涂,画好了就等着我来夸张地赞叹一番;有时候我们一起在书桌前研究没弄懂的数学题,为一道函数题争得面红耳赤;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放下手头的书和笔,寂静无语地平躺在他小小的单人床上,或睁着眼睛,戴同一个耳机分享手机里的音乐,或闭着眼睛,听窗外的蝉响。有时候,他会外卖叫来冰奶茶或者鲜芋仙,我们在房间里一边把音乐开到最大声,一边交换着品尝夏日最甜的饮品。有的时候我会一直待到下午,反正只要在爸妈下班之前到家就行了。
时间在这个小小天堂中仿佛停滞不前,待人发觉之时,又不由得感慨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时间仿佛有脚。有几次我想邀请龚邑郡到我家玩一玩,但一想到随时可能遇到对门的夏天,而夏天因为一个我不知晓的原因似乎非常不待见龚邑郡。算了算了,为了世界和平,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好在龚邑郡也从未提起过。
像往常一样,我靠在他的床头看书。翻完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最后一页,内心波涛汹涌,长叹一口气,抬眼一看,却看见原本倚在桌边看书的龚邑郡手里拿着铅笔,在书上不知描绘着什么。我凑上前去,问道。
“你在画什么呢?”
龚邑郡朝我微微一笑,把书摊给我看。书的空白处用铅笔随心的描绘了几笔,一个低垂着眼帘看书的女孩形象跃然纸上。我愣了几秒,方抬头看他:“你在画我?”
龚邑郡把书抢了回来,随手放在了书桌上,说:“随便画的,画得不好。”
“你总是把我画的太漂亮。”
“你本来就那么漂亮的。”龚邑郡笑着帮我把散落的碎发夹在耳后,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又认真问道:“我想认认真真地为你画幅像,油画,有你做模特的那种。好吗?”
我嫣然一笑道:“好呀。我要摆成什么姿势吗?”
龚邑郡一脸认真地:“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那样好不好?”
我先是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等反应过来后,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龚邑郡笑着说:“逗你呐!随便什么样子,平常些就好。”
于是我坐在窗边,尽量大方地微笑地看着他。他架好画架,摆开了架势,拿着炭笔开始认真作画起来。时不时抬头看我几眼,又时不时低下头在画纸上涂涂抹抹。长长的睫毛被窗外透进来的正午的阳光染成了金黄色,轻微的眨眼间能看到打在眼睑上淡抹的灰色阴影。微微抿着的嘴唇乎启乎合,仿佛其中藏着一个不能吐露的秘密,嘴角向上弯起轻柔的幅度,又似乎时时在笑。细长的手指在画纸上翩翩起舞,节骨分明,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手背上软软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反光。
“不要动。”他的嘴角忽的绽放了一朵清水里的莲花,眼神中尽是水波荡漾。
“一动都不能动吗?”我赶紧坐正。
他抬起眉眼,神色一动,既而咧嘴一笑,道:“骗你的。”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最后拿手机拍了张照。
我一脸的震惊,忍不住嚷嚷道:“你是要画啊还是要照片啊?”
他赶紧解释:“现在的阳光正好,我害怕到时候就变了。”然后赶紧把手机拿给我看。
我看了看,没看出来现在阳光有多迷人,便问道:“你这幅画要画多久啊?”
龚邑郡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半个月?”
“这么久!”
“已经是快的了!”龚邑郡梗着脖子强行解释,“达芬奇画《蒙娜丽莎》画了十二年呢!”
“啊呸!你也好意思跟达芬奇比!”
龚邑郡强力争辩的样子就像个幼儿园的孩子:“你刚才还夸我像大画家的呢!”
我笑得喘不过起来,躺在床上,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也就随便奉承你几句,你还当真了……”
“你……”气急败坏的龚邑郡扑过来捏我的脸,一边捏一边说:“看你还说不说了!”
龚邑郡可能自己没注意到,他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我身上,双臂又环着我的身体。他的脸又离我那样近,气息扑在我的面孔上。
我小声说:“龚邑郡,我……不说了。”
他顿时愣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几乎把我覆盖住了,我们以一种极其暧昧又异常诡异的姿势半躺在床上纠缠着。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胸,他的脸对着我的脸,他的唇几乎要对着我的唇。我们四目相对之时,我突然有一种抬起头吻住他嘴唇的念头。
龚邑郡只是愣了半秒,就赶快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后把我拉起来。我们两个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因为尴尬而一言不发。我舔了舔嘴唇,歪头看见他漂亮的唇角,拼命压抑住抱住他强吻他的冲动。
啊。我真不要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