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铃儿觉得这话有点古怪,从情面上来说,要和沈桃枝打探消息自然是她去比较好,但看此刻言肆的表情却直觉不该多问,便识趣地没有出声。天光不早,花堂结了账,三人在镇口分手,秦铃儿回去客栈,花堂不知又往何处去,言肆想了想,一个人来了灯笼巷。
说不定阿松又来这条巷子里找吃食,不慎被人逮住了不放呢?
她将灯笼巷里每一户人家、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都找了一遍,连阿松的影子都没见到。
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暮色低垂,陆续有老鸨和姑娘站在门口开始揽客。言肆站在巷口,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忍不住腹诽起来。涟水的城隍和判官都十分讲规矩打官腔,借看阴阳录簿想都不要想,连她自己的事都求不下来,更不用说其他人的事了。否则只要调阅一番,阿松是生是死、人在何处,甚至花存来没来过镇上,若是来过,是生是死、人在何处,一眼便清楚明白,何其省事。
只可惜地府有地府的规矩,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
回到秦家时,韩大娘在灶上给她留了晚饭,秦铃儿挨着她坐下,问道:“有什么收获吗?”言肆摇摇头,秦铃儿斟酌了一下,说:“哨子的事我还想去隔壁问问沈娘子。”
言肆想也没想:“好啊,我和你一起去,先不吃了,再等就晚了。”
早前她说还是由她去问沈桃枝,秦铃儿以为当中有什么缘故,不方便由自己去,才一直等着她回来,可现在她答应的这样干脆,又不像有什么缘由的样子,秦铃儿只当自己多想,没再纠结,两个人趁着天还没黑,连忙来到冯家。
冯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冯青山沉默着坐在磨盘旁边,脚边放着几盆泡着的豆子,见她们进来,抬了抬眼睛,就算是打过招呼。沈桃枝自屋里迎出来,勉强笑道:“铃儿、言姑娘,你们来了,快屋里坐吧。” 她侧身让着,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也并不在待客上。
秦铃儿只装作没有察觉出空气中凝滞的沉重感,向沈桃枝笑笑道:“不进去了,我们说句话就走”,她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又问:“巧巧呢?”
沈桃枝笑容更加勉强,“躲起来了。”
果然。他们两口子一吵架,冯巧巧就自己躲起来,这秦铃儿是知道的,于是略过不提,拿出那枚哨子问道:“姐姐,这哨子是你送我的,这是哪里得来的呀?”
沈桃枝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疑惑道:“是我给你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是啊,你说这是凑巧新得的,送我玩玩。”
“是吗?”沈桃枝眼中尽是迷惘之色,看了一会,将哨子还给秦铃儿,“我想不起来了。”
“姐姐再想想?那时我让你留着给巧巧玩,你还说她太小,又病了,怕她吞了去。”
沈桃枝听着听着,眼中忽然光芒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然而等了一会,她却只是说:“忘了,就是大街上捡来的,这种小东西谁记得。”
秦铃儿还想追问,言肆悄悄拉了她一下,对沈桃枝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从冯家出来,秦铃儿问她:“言姐姐,你怎么不让我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肆:“沈娘子不想说,你问也是没有结果的,只会让她想个理由骗你而已,况且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是别打扰他们了。”
“那我找机会改天再问问看。”
言肆奇怪:“你对别人的事一向这么热心吗?”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呗。”
她说得这样自然,倒让言肆意外了一下,直接而不求回报的善良,在有些地方就像终年不见的阳光,她笑了:“走吧,我饿了。”
“哎呀”,秦铃儿信以为真,拉着她的手往家走,“那我们快回去。”
*
花堂清早就叫了酒菜,闷在房间里自斟自饮。伙计已经来换过几次酒壶,他心里清楚自己有些醉了,却又不愿意停下来。
今天是花存的生辰。
仰头将一杯酒喝尽,晃晃酒壶,又空了。客栈里人声喧哗,花堂却忽然觉得周围清冷的可怕,刺骨的凉意快要将他淹没。他想起卫倩娘来。自打那天得到过路客商的消息,他终日奔波,还没有再去找过她。此刻他没有什么旖旎想头,只是迫切地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哪怕不说话,互相安静地坐着也好。这个念头一起便压不住,他带上随身的匕首,匆匆下楼来。
来升正在后院槽头喂马,见他脚步微微打晃,心知他有些醉了,上前问道:“爷要去哪,要我跟着吗?”
花堂冲他摆摆手,独自出了客栈。一路往卫家走,商贩此起彼伏的招揽声叫的他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舍了官道,一拧身拐进了一条巷子,七拐八绕,接连穿过数条街巷后,才终于转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什么都听不到了。
花堂舒了一口气,烦躁的心情刚有松弛,巷子那头忽然迎面走过来一个挑着扁担的汉子,不偏不倚,正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侧身想把人让过去,不想那人反而横着担子拦住了他,压着嗓子一字一顿的叫道:“陈大官人。”
花堂只觉得这人面熟,头昏沉沉地却想不起来,拱拱手道:“久违久违,借过。”
“果然是你!”那人话音未落,便一拳打来。
花堂带着醉意本能地一个沉肩,旋即反身一脚,那汉子没有功夫底子,只一个照面,就连人带担子被踹了个人仰马翻,担子里的豆腐连汤带水撒了一地。
看见满地碎豆腐,花堂才认出这汉子不是别人,居然是沈桃枝的丈夫冯青山,怒道:“姓冯的你有病吧,老子招你惹你了?”
冯青山握着扁担跳起来,骂道:“呸!你个混账王八蛋!老子早让你滚远一点,你的小奴才还敢天天上门,当着我的面勾搭我婆娘,我打死你!”
又是这事,花堂皱眉道:“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勾搭不勾搭的,我有正事和沈娘子打听。”
“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镇上谁不知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和她打听!不过就是仗着几个臭钱,想骑在我头上拉屎罢了!”
“你怎么回事,怎么听不懂话呢?”花堂耐着性子解释他只是想问问沈桃枝从哪拿到的三彩哨子,奈何冯青山根本听不进去,“狗屁,都是借口!”咬死了花堂瞧不起他是个穷鬼,趁他不在家勾引沈桃枝,嘴里翻来覆去些骂娘的话。
一来二去,花堂的气性终于压不住了:“你没完了是不是?好,老子就是看上你老婆了,你能怎么样!”他从怀里摸出钱袋来,借着酒劲往地上尽情一倒,“老子就是有钱,要嫖你老婆,这些够不够?”
银子咕噜噜在地上乱滚,有几角碎银正滚到冯青山脚下。
冯青山牙齿咬的咯咯响,恨不能冲上去打碎陈大官人的脑袋,身子却被闪闪一片光芒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七八块细丝雪花银静静散落在地上,加在一起足足十两有余,要卖两三年豆腐才能挣下。他的喉咙忽然被大石块堵住,脸上一时青红交接,呼吸也不由得粗重起来。
花堂见状讽刺地笑了一声,又从贴身的口袋摸出两块碎金来,一样扔在地上,斜着眼睛问他:“说话啊?”
有了这些钱,就可以在衙门里买个差事,就能置办下一份产业,就能扬眉吐气。
大丈夫能屈能伸。
冯青山冷静下来,弯腰拾起所有金银,又放了那些铜板不捡,以示不屑。他的心跳得厉害,脑子里都是被众人追捧的美好未来,街坊邻居的艳羡、父亲兄弟的懊悔……他严厉地要求道:“就今天,就一次。”
花堂懒得和他废话,“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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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青山一路兴奋地要飞起来,回到家,见沈桃枝仍和往常一样在给豆子换水、预备磨浆,这是他夫妇每天都做的事,现在看来却十分厌烦了。
沈桃枝见他担子空空,以为今天运气好,高兴地迎上来,道:“这么快就卖完了?太好了,快洗手进去歇歇。”
冯青山一时愧悔,转瞬又理直气壮,进屋换了身体面衣服,深深地看了沈桃枝两眼,终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沈桃枝以为他还在怄气,倒也没有多想,满心高兴的继续磨浆。
一直到晚上过了二更,冯青山也没回家,沈桃枝给他留了门,此时也不免怀疑他不会回来了,正要起身去把院门插上,就见一个男人勾着腰进了院。
沈桃枝这才放下心来,嘴上说着“怎么才回来”,披衣迎到院中,月光下看清了男人的脸,不禁吓了一跳,“乔大哥,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来的不是冯青山,却是会仙楼的更夫乔长顺。
“沈娘子这么晚还不歇息,这是在等谁啊?”乔长顺一边赔笑,一边回身插上了院门。
沈桃枝浑身血液猛的一凉。
她强迫自己笑了笑:“已经歇下了,我相公嫌热,出去挑一桶冷水,这就回来。”
“娘子不要骗我了,我听的真真的,冯老弟今晚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你快走吧,我相公马上就回来,他见了你绝不肯和你善罢甘休!”
乔长顺□□着步步向她迫近:“沈娘子,你这一副正经样子,还真能唬人。怎么,来的不是大官人,你便不肯?”
沈桃枝再也顾不得屋中还有女儿,拔腿跑进屋,想要关门,乔长顺已经顶着门追了进来,她一边推搡一边喊起来:“你干什么,救命啊!青山、青山!”
乔长顺将她按在桌上打了两拳,嗤笑道:“青山?这时候了你还指望着他,你不知道吧,就是他把你卖给陈大官人了,要不然我还捡不着这个漏!”
沈桃枝大骇:“你说什么?”
“我说你男人把你卖给陈堂了!我亲眼看见的!”
“他今天晚上去灯笼巷嫖了,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沈桃枝有几息的凝固,身体僵硬的仿佛死人,可是乔长顺想要趁机下手时她却仍是挣扎哭喊、百般不从。乔长顺恼羞成怒,抄起案上的豆腐铲,怒道:“呸!有钱的大官人玩得,我玩不得?你他妈信不信我宰了你!”
言肆背对着他们,安静地站在院中,等着人死后将魂魄送到城隍庙暂押。不会太久了,索命符上写的清楚:沈桃枝,女,天福二年生人,建隆四年三月十七亥时三刻,殁于涟水县曲阳镇青锣巷家中,殁年二十六岁。
死亡,是从开始就注定的事。
屋中传来利刃入肉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几声。片刻之后,乔长顺冲出屋子,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两下,连滚带爬地跑了。屋中女子却仍是未死,最后的时刻,她凄厉地呼喊着冯青山的名字,也不知是恨是悔,亥时三刻一到,便戛然而止。
言肆从腰间截下一段铁链,细瘦的锁链在手上变作一副沉重镣铐,她抬头望了一眼夜空,默默进了冯家。
这一夜恍如十几岁的沈桃枝初初心动的那个晚上,偏又一天好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