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桃枝惨死家中,轰动半城。
捕快们将冯家围得水泄不通,铜锣声响个不停,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踮着脚尖往里张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喧闹声传进秦家,秦铃儿心头剧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母亲,旋即不带丝毫犹豫,快步回身关上了院门。
“仔细检查!一寸地方都不能放过!”为首的捕头厉声喝道。
捕快们鱼贯而入,翻箱倒柜,杯盘碎裂声和木器碰撞声不绝于耳。突然,里间传来一声惊呼:“快来人,这有个孩子,还活着!”
众人蜂拥而入,只见冯家里屋立着一张衣柜,衣柜最下层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冯巧巧紧紧抱着一件沈桃枝的冬衣,脸色青白如纸,嘴唇泛着不祥的紫色。
管刑名的钱师爷快步上前,蹲下身去探孩子的鼻息,手指触到冯巧巧,不由得一颤,她不知在这里躲了多久,浑身冰冷,若不是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简直与死人无异。
“快!”钱师爷直起身,指着两个年轻力壮的捕快,“你们送孩子去看郎中,记住,孩子一刻都不能离开眼睛,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两个捕快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冯巧巧抱起来,孩子的身体轻得吓人,手指还紧紧攥着那件棉衣,捕快试图将衣服抽走,却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
“罢了,就让她抱着吧”,钱师爷叹了口气。
捕快们抱着冯巧巧往外走,门口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窄路,站的近的看见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一时唏嘘不已。
钱师爷十分古怪地看着冯青山,问道:“冯三郎,你怎么没提起家里还有孩子?”
“这、这,我一时忘记了”,冯青山支支吾吾地说,他回家见到满屋子的狼藉血污,便指天骂地的只顾着要陈堂偿命,他把女儿给忘了,从昨天起,从很早之前起,他给忘了。
钱师爷面色冷峻:“亲生的女儿,你忘记了?昨天晚上案发的时候你在哪?”
这话一下子点着了冯青山,“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声吼道。
一名捕快上前钳住他,呵斥道:“钱师爷问你昨晚在哪,老实答话!”
冯青山涨红了脸,说:“陈堂杀了我娘子,你们不去抓他,却来难为我,算什么本事?”
钱师爷见他躲闪不答,眼睛微微眯起:“谁杀了你娘子可不是你说了算,等你女儿醒了,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至于陈大官人那里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先跟这两位去县衙里走一趟吧。”
捕快们得了吩咐,押上冯青山往县里去,人群又一次给他们让开了路。整个青锣巷热闹极了,人人都在观望议论,只有一家的门紧紧地关着,连出门看一眼的人都没有,与周围的热闹相比,显得格外怪异。
钱师爷站在巷口,扫视了一圈案发地周边,目光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他皱了皱眉,吩咐几个人去挨家查问邻里,自己带了一名捕快来到这户人家,笃笃笃敲响了院门,“有人在家吗,官差办案。”
屋里言肆与秦铃儿几乎同时站起,言肆担忧地看着秦铃儿,以目光询问要不要自己替她去应门。秦铃儿心里一暖,却低声坚持道:“我去”。言肆略一犹豫,还是侧身让开了路。
门外,钱师爷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又抬手敲了三下,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
迎接他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钱师爷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秦姑娘?”他左右环顾周围的街巷,又问道:“怎么会是你?你们搬到这里了?”
秦铃儿站在门口,一点也没有把人让进去的意思,冷冷地说:“正是,大人有什么话就问吧。”
钱师爷微哂,心知她不愿与他们多话,于是直入正题:“隔壁冯家昨夜发生血案,沈氏遇害了。”
“你说什么?”秦铃儿震惊之下望向冯家,那边吵吵嚷嚷,可她以为至多不过是邻里间的普通争执,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惨事!
“案发在昨夜,姑娘昨夜人在哪里?”
秦铃儿强自平复了一下心情,答道:“在家。”
“姑娘最后一次见到沈桃枝是什么时候?”
“前天傍晚。”
钱师爷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出没?”
“没见过。”
“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
钱师爷微微皱眉,追问道:“姑娘家住得这么近,就便没见过什么人,连一点打斗或者争执的动静都没听到吗?”
“早上出摊,睡的早。”秦铃儿简短地答道。
“原来如此”,钱师爷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昨夜的情况,也要再问一问你娘。”
“我娘什么都不知道。” 秦铃儿说话又急又快,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冰冷和敌意。钱师爷对此不以为意,可一旁的捕快却没了耐心,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少废话,赶紧把你娘叫出来,否则有你好受的!”
屋中,言肆静静地站在窗前,从这里望去,秦铃儿整个人都在微不可查的颤抖,她的背影和如狼似虎的捕快相比显得十分单薄。单薄,又高如山峦。她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韩大娘,大概也明白秦铃儿为什么抵在门口不肯让开,她身形犹自站立不动,一手悄悄却捏起了剑诀。
那捕快见秦铃儿不让,便上前要把她推开,钱师爷摆手将他拦下,依旧耐心地说:“秦姑娘,例行公事而已,这对调查案子很重要。”
“不方便。”
“不知有何不便?”
秦铃儿直视着他,说了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今天是我爹忌日,家里供着牌位,怕冲撞二位。”
钱师爷气息一凝,半晌才沉声道:“秦姑娘,耽误了案情可是要担干系的,你敢担保你说的都是实话,你娘什么都不知道吗?”
秦铃儿应声答道:“我敢担保。”
“好!”钱师爷突然提高声调,像是就在等着这句话似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带着捕快转身离去。
秦铃儿关门回到屋中,轻声向老人道:“娘,他们走了。”韩大娘的紧绷的肩膀应声一松,长舒了一口气。又过了好一会儿,秦铃儿才将隔壁的惨事缓缓道出。
“什么!怎么可能呢?” 韩大娘倒吸一口凉气,“桃枝才多大,怎么就遭了这样的大祸?”
秦铃儿也十分唏嘘,低声道:“是啊,前天傍晚,我还和着沈娘子一起说话呢。”
“命苦,桃枝真是命苦……,可怜巧巧那丫头,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往后可怎么办啊。”
天道无常,唯有死亡是唯一定数,言肆不以为意,转问秦铃儿:“你今天还去店里吗,要不要我去和掌柜的说一声?”
眼下的情况,韩大娘是不会出摊了,秦铃儿也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她向言肆点点头,“有劳姐姐了。”
*
言肆到客栈时,捕快们已经来过了,听说陈堂不在客栈,又一窝蜂似的去灯笼巷拿人。何掌柜因知道出了事,见秦铃儿要告假,倒也不意外,只让言肆转告她安心在家,便是多歇几日也无妨,等家里安顿妥当了再来不迟。
只可惜何掌柜这话只作数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常明就打着哈欠敲开了秦家的门,说老乔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居然偷了店里的钱跑了,夜里没人打更,由他顶了半宿,白天实在撑不住,让秦铃儿要是家里没什么事了,还是来店里支应一下。
秦铃儿于是忙了起来。
言肆也是早出晚归,只可惜一连三天,颗粒无收。甚至镇上的乞丐们见了她,离着老远就互相咋呼起来:“我的个亲娘啊,是她!快跑!”不等她走近便一哄而散,不知该追哪个是好。
*
春夜静谧,晚饭后的空隙,韩大娘在厨房里研制新的浇头,秦铃儿与言肆特地避开她,在院中低声说起寻找阿松的进展。想到白日里那些乞丐们的样子,言肆颇为疑惑,径直问了出来:“难道他们真是我的儿子?有六个?”
“噗——”,秦铃儿将碗里的水全喷了出去,紧接着便扶着磨盘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屋里的韩大娘听到声音,连刚下锅的热油都顾不上,拎着炒勺就冲了出来,“怎么了这是?”
言肆一边拍着秦铃儿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答:“没事大娘,铃儿呛到了。”
“都多大了,真是不让人省心!”韩大娘埋怨了女儿一句,又急急忙忙冲回厨房,厨房里旋即传来一声懊恼:“秦铃儿你看你干的好事,油都大了!”
秦铃儿没好气地横了言肆一眼,这明明是你干的好事!可惜始作俑者全然没有领会到这眼神。好一会,她才喘匀了,不可置信地问言肆:“言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这样……”,秦铃儿忍了又忍,没有说出“离谱”二字,“你也不是第一天行走江湖了吧,难道别人说什么你都认下来吗?”
“并没有,我是很怀疑的。”言肆很不服气。
“哦?”秦铃儿好笑的看着她,“你还很怀疑?”
“你怀疑什么,你也不看看他们多大年纪了?分明就是因为你打了朱二,消息在乞丐里传遍了,他们怕你躲着你,才会这样的吧?”
啊,是这样啊。就说我儿子怎么可能才三四十岁这么小,况且他们长得又不像我。
秦铃儿看着她那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觉得她并没有真的懂。可是她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也并没有懂。她说:“言姐姐,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松哥打听的挖心挖肝的事,是你让他去问的吗?”
“是。”言肆据实以告,但个中缘由她不想说。
“花二爷听到了以为阿松问的这件事与他哥哥有关。”
“和他没有关系。”
“但他会这么想也不奇怪”,秦铃儿往她身边凑了凑,“也许这么想的还不止他一个人。”
言肆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你是说——”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花二爷以为阿松问的事与他哥哥有关,如果花大爷真是在镇上遇害的,那杀他的凶手听见松哥打听这种事,会不会也这么想?”
“总不至于这么巧,他哥哥也被人剜心了吧?”
她这话说的又有点古怪,秦铃儿飞快瞥了她一眼,那点疑惑在心头一闪,暂且按下,继续说道:“乞丐间消息传的快,一个传一个,谁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呢。即便没有传走样,如果那凶手做贼心虚呢?”
“你觉得他有可能对阿松下手?”
“松哥儿很机灵,一直在街面上跑来跑去,从来没出什么事,莫名其妙就不见了。沈娘子知道一些线索,也突然遇害了,我想说不定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
虽然沈桃枝并不是因此而死,但阿松……凶手以为他是在刨花存死的根底,从而加害于他,这是有可能的。言肆的表情冷了下来,若果真如此,她更要找到阿松,更要找出让他失踪的黑手来。她看向秦铃儿,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铃儿,这件事你也不要再插手了,就交给我吧。”
秦铃儿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仰头问道:“如果有人来害我,你会保护我的吧?”
“会的”,言肆毫不犹豫。
“那如果来找麻烦的人很多呢?比如四个,你能打赢吗?”
“能。”
“那七八个呢,你也能赢吗?”
“能。”
“要是更多、更多呢?”
“能。”
秦铃儿笑起来,带着点狡黠的得意:“那就是了,我早就卷进来了,现在再躲已经晚了,但言姐姐你这么厉害,就算有人找我的麻烦我也不怕。”
言肆也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唇角,面上那点冷厉悄然化开:“对,你不必害怕。”
“还有还有,” 秦铃儿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补充,“你也要保护我娘啊。”
“好。”
正说到老人家,韩大娘就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满脸笑意的走了出来:“你们两个在嘀嘀咕咕什么呢,快快,来尝尝刚出锅的面条,看能不能拿出去卖出去个好价钱!”说着,她把碗放在磨盘上,递给秦铃儿和言肆一人一双筷子,自己也拿了一双,有些忐忑地说:“我听客人说,汤面里加上煎好的蛋皮更入味,放两只虾,鲜掉舌头。我又试着添了蛤蜊,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娘,闻着就香!”
“是吗,我尝尝,是不是咸了?”
“不咸不咸,刚刚好。”
“小言尝着呢?”
“唔……,好吃!”
“这个至少得和我们店里的鳝丝面一个价才行!”
“哈哈,咱们可要发财了。”
……
下集预告:
秦铃儿的表情一时十分精彩,不知道是该敬佩言肆心思敏捷,用一点醋的味道就能推测出杜屠户的来历,还是该敬佩言肆心态如此过硬,很难想象她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惦记着去人家厨房里偷吃两口剩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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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