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肆掌心生出一缕霜白的阴气,轻绕着锁链,将几乎要冲破束缚的阳魄收了回来。它的光芒仍在剧烈闪烁,言肆将它托到眼前,试探地问:“阿松?”
阳魄气急:“那狗东西叫阿松?”
言肆:“……他不是。”
屠户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它仍不死心:“你怎么就这么让他走了,放开我,让我去弄死他!”
“急什么”,言肆的声音冷冷的,却没什么苛责的意味,“他的死期近在眼前,不必你动手,更不必为此损了你自己的阴德。”
“那狗东西要死了?”
“正是”,言肆见它一身怒意渐渐淡了些,迷茫中透出点委屈不解的模样,于是掌心的阴气又柔和了几分,轻声劝道:“眼下要紧的是去找你的肉身,好尽早回魂,越拖越是夜长梦多。”
“那好吧”,游魄犹自不甘心地颤动了两下,最终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言肆不再耽搁,手腕轻抖,收短锁链,带着它飘了起来,沿着来时的路往荒草坡飞去。很快就回到了白天发现它的地方。夜风拂过,大片荒草发出簌簌的声响,言肆摊开手掌,指尖凝出一簇幽蓝魂火,轻轻点入游魄眉心,“去吧”,她解开了锁链。
游魄周身泛起淡淡的蓝色光晕,闭上眼睛,轻轻晃了晃,然后慢慢飘了起来,被冥冥中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朝着风来的方向缓缓飞去。它速度并不很快,却很坚定,掠过荒草,飞过小河,穿过一片漆黑的树林,不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山坳,山坳见疏疏落落立着几户人家。
它在空中微微一顿,紧接着,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猛地朝最东边那户人家疾飞而去,飞到门前没有一丝犹豫,浑圆的身形倏地拉得纤细,如一线流光,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门缝。
言肆跟着它飞进屋中,屋内昏暗寂静,靠墙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正是失踪了多日的小阿松。他身上盖着一条粗布被子,额头上缠着厚厚的几圈干净布条,布条边缘还能看到淡淡的血迹。虽然呼吸微弱得难以察觉,但言肆知道他还活着。
*
第二天下午,言肆就早早来到会仙楼。找到阿松的事她还没有告诉秦铃儿,她预备先把手头的正事办完,在这方面,她实在是个称职的鬼差。
言肆刚一踏进客栈,何掌柜就瞧见了,心知她是来接秦铃儿回家,笑道:“哟,言姑娘,今天来的这么早呀!铃儿去主顾家了,记一桌席面就回来,你且坐下等等。”
言肆冲他点点头,应了一声好,便捡了角落里一个位置安静坐下。
一楼大堂坐了几桌聊天的客人,正纷纷议论着前些日子的命案。
“真想不到那姓冯的一表人才,居然干出这种下作事情,亏他还是个读书人。”
“呸!认识字就算读书人了?简直丢尽我们读书人的脸!”
“不过说来也怪,这既然不干陈大官人的事,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衙门放人?”
“李爷您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这涟水的衙门是这么容易出的来的?清不清白有什么打紧,大官人舍不舍得出点血才是关键。”
“郑学究这话说到点上了,咱们这位张大人啊……嘿嘿。”
几桌人彼此有来有往聊的兴起,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幽灵,一个昼夜开工的幽灵,在他们中间穿梭游荡。
他提着一把铜壶,一声不吭的挨桌给客人添茶倒水,间或用空荡荡的目光将何掌柜望着,嘴角漾起诡异又幸福的微笑,仿佛看到了那片柔和又温暖的白光。
言肆觉得他可能要飘起来了。
何掌柜一张几十年生意场锻炼出的厚脸皮终于也禁不住这样无声又绝望的目光,咳了两声开口道:“常明啊,等铃姐儿回来,你就先去歇会吧。”
客人们的议论声音更大了,刚说话的那位李爷笑起来:“老何,已经跑了一个乔长顺,可别把这个再干倒了呀!”
“我看也快了,白天当伙计,晚上当更夫,何大掌柜,你给开几份工钱啊?”
何掌柜笑眯眯的,“自然是两份,我老何什么时候亏待过伙计?”接着又转头安慰常明:“常明啊,扛住!铃姐儿就是去主顾家记个席面,你也知道她记性好,很快就回来了,再等等。”这话是说给常明听,也是说给等了这许久的言肆听的:人就快回来了,再等等。
常明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依旧带着那诡异的微笑,脚步虚浮地飘向下一桌客人。
“冯巧巧在堂上说的真真的,我可是站在衙门外第一排,亲耳听见的,我说他乔长顺前阵子为什么要跑呢!”
“姓乔的真是作孽,你看看,带累的客栈里也不得安生,也不知道现在跑哪去了。”
“看不出来啊,这货人老心不老,竟然干出这种事来!”
“怎么看不出来,你看他平时那副德行就知道不是个好人。”
“你们都没看见吧,那天听人说现场抱出个孩子来,他都吓的尿了裤子了!”
“是吗?”
“可不是吗!”
众人都哄笑起来,在嗑了五石散一般快乐的气氛中,咣当一声巨响,常明终于连人带壶倒了下去。
“诶哟我的常明哟!”胖胖的何掌柜身手敏捷飞出柜台,“你这是怎么了?”
“你别吓我啊,我这把老骨头可扛不住啊!”
“好常明,醒醒,快醒醒!你这一倒让我指望谁去啊?”
“天杀的杜屠夫,赶紧把铃姐儿还给我啊!要了命了,我的常明啊!”
在何掌柜一连串中气十足的嚎叫声中,一直安静等着的言肆长身站起,一字一句的问:“掌柜的,你说铃儿去谁家了?”
*
一道极强的阴气冲进肉铺,几乎撞到秦铃儿身上,她浑然不觉,还在和屠户娘子闲聊:“张娘子,你这玉佩戴了多少年了,养的真好。”
言肆见她无事,一口气松下来,这才发现她来记个席面和酒水,不知怎地记进了杜家内院,张氏身边叠着两个箱子,最上面的箱子上摆着一个收拾到一半的首饰盒,张氏自己正手托着一枚玉佩,面带得色地向秦铃儿炫耀。
她定了定神,又出去了,在街上现身,高声问了一句“掌柜的在吗?”便不顾两个伙计的阻拦,长驱直入一直进到后院。
秦铃儿见她来了,也松了口气,问道:“言姐姐,你怎么来了?”
“店里人手不够,常明都累的昏倒了,掌柜的让我来催催你。杜掌柜的要求要是都记下了,就快回去吧。”从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秦铃儿却很舍不得走的样子,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襟,满脸羡慕地说:“张嫂子给我看她的嫁妆呢,你看这玉,多晶莹、多水润啊。”
言肆听出她意有所指,可一时又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这玉真漂亮,我也想要,要是有两块就好了。”秦铃儿有意把重音咬在“两块”上。
有两块就好了。言肆眼锋一凛,张氏手上这玉佩可就和花堂脖子上那块一模一样?
她还未想好说什么,张氏忽然冷笑一声,将玉佩重重放下,走到外间吩咐两个刀手:“我和掌柜的有事要谈,关门歇业,你们回去吧。”
秦铃儿听了,连忙道:“既然掌柜的和娘子有事,那我们也走了,我们掌柜的也该等急了。”
“站住。”屠户闪身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言肆踏前一步,挡在他和秦铃儿之间,沉声问:“杜掌柜还有什么事?”
“着什么急啊,再坐坐。”屠户狞笑起来。
这时张氏已从里插好了肉铺的大门,大步回到院中,一把抓起玉佩,径直递到秦铃儿眼前,冷笑道:“好眼尖的小丫头!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吧,还跟我装相!”
言肆:“张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张氏的手又一扬,“什么意思秦铃儿你不明白吗?”
秦铃儿眼中三分委屈、三分意外:“张娘子,我就看了两眼,又没碰坏,你不会想讹我吧!”
张氏被她气个倒仰:“你胡扯些什么!”
“少跟她废话!” 胡屠户眼中凶光毕露,“我们收拾着东西,你看见别的都不问,就盯着这块玉挪不开眼睛,打听来打听去的,你要干什么?”说着竟向着秦铃儿的头挥拳打了过来。
天堂有路你不走。
屠户挥臂的瞬间,一条黑色的影子顶着他的拳劲贴了进来。黑影压的极低,在突进中一腿已经伏地作鞭扫向屠户下盘,地上尘土有如劲风刮过,呼地一下向四周散去,这一扫还没有碰到屠户,带起的气浪已将他掀到半空。他凌空的同时,黑影平地拔起,拔起的一瞬已望空挥出一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胸腹之间一阵剧痛,有山岳一般雄浑的力量灌透全身。屠户双目暴突,眼眶欲裂,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摔在远处堆放的箱笼之间,砸的寸许厚的木箱应声碎裂。
一旁的张氏见丈夫动起了手,抓起架上一把砍刀就朝着黑衣女子背心劈过去。然而那黑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沉肩侧闪,左手向后一抓,扣住了她的膀子。张氏半边身子一麻,手里的刀应声落地,黑影头也不回,挥臂大力一掼,她整个人被凭空抡起,“扑通”一声摔在屠户身边。
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屠户夫妻遇强更恶,不顾全身剧痛,咬牙便要暴起,却惊恐的发现身子一动竟都动弹不得了。满院的空气如有实质,像湖水一般沉闷厚重,压的他们动一动手指都十分困难。黑衣女子一步步向他们走来,阴风扑面,有什么薄而锋利的东西伴着她的脚步抵住了他们的脖子,两人骇然看去,脖子下面却又空无一物。
黑色的身影从头顶笼罩了他们,声音冰冷仿佛从地下传来:“你们两个,送秦姑娘出去。”那锋利的东西随着这句话抵的更紧,下一秒就要割开喉咙。
夫妇俩一股凉气从脚底窜遍全身,直着脖子一连声应道:“送、送!女侠饶命!我们这就送!”
湖水退去,屠户夫妻再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的打开了肉铺的门,十分客气的将秦铃儿和言肆送了出去,然后生怕她们回头似的,迅疾哐啷一声将门锁上。
街上的摊贩只以为他两个又想赖伙计的工钱,自己招呼起客人,这样的情形倒也不是第一次见,互相使了个瞧他不起的眼色,嗤笑一声而已,无人觉得有什么异常。
门内,夫妻二人同时腿一软,靠着门扇跌坐在地上。
屠户的心跳的通通作响,“真他妈邪门!”
“当家的,咱们这回是撞见冤家了!”
“这里待不得了,咱们今晚就走,回应县。”
*
言肆从肉铺出来一直默不作声,秦铃儿看看她的脸色:“你生气了?”
“没有。”
“我是看你来了才会继续试探他们的,我下次不这样莽撞了,你别生气了。”
言肆有些无奈:“我没有生气,但你居然还想着有下次?”
秦铃儿不说话。
“你可知道屠户夫妻刚刚要干什么?”
“无非是想要杀我灭口而已,肉铺的门一关,他们连夜逃走,天大地大,等人发现时早已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言肆定定地看着她:“我发现你这姑娘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你既然都知道,不仅不害怕,还有心情关心我生气没有?”
秦铃儿:“其实我一向是很谨慎的,只是你来了,我狐假虎威,不知不觉就放肆起来了。”
“那如果我不来呢,你预备怎么办?”
那自然是预备喊破嗓子叫救命,前面丁三哥他们还在呀,但是秦铃儿乖觉的没有说出口,抓着言肆的胳膊轻摇起来:“你不是来了嘛。”
“言姐姐你真厉害,他们两个那么凶恶的人,呼地一下,哗地一下,就全被你制服了!”
言肆被她摇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什么呼地一下、哗地一下,哪有那么厉害。”
“就是那么厉害!”
秦铃儿又夸了两句,看够了她害羞回避的样子方才心满意足,收起笑容,正色道:“言姐姐,那玉佩你也见了,和花二爷的一模一样。”
“确实一模一样。”
“这么看来,杜老板八成就是花二爷一直要找的人了。”
“嗯,只可惜他是赶不上了。”
说着,两人已回到客栈,望着楼上主仆二人风尘仆仆闪进雅间的背影,言肆眼中眸光一深。
赶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