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面对异常丰盛的早饭,言肆觉得自己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秦家母女都用那种怜爱的目光将自己望着,她吃完一碗饭,韩大娘不由分说又给她添了满满一碗,慈祥地说:“小言啊,别替大娘省,能吃多少吃多少,家里还有呢。”
“……”,什么?
言肆能吃,但也不至于能吃到一大早刚睡醒就连吃三碗的地步,故而在勉力吃完第二碗、秦铃儿伸手要再给她加的时候,拼了老命拒绝了。但无论她怎样解释自己即便习武,也真的不需要吃这么多,韩大娘和秦铃儿看起来都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吃完了早饭,秦铃儿从怀里掏出些铜钱来,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言姐姐,这些零钱你带在身上吧,平时买点什么,也许用得到。”
“啊?买什么?不用不用,我有钱的。”言肆莫名其妙。
秦铃儿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铜钱往她手心里一塞,“拿着吧,万一用的着呢。”说完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等她再说话就飞快跑开了。
言肆呆了片刻,皱眉望向冯家方向,决定注意一下是不是因为紧邻凶宅,夜来有邪气冲撞了这对母女。
*
等着花堂从县衙脱身的这几天,言肆每天仿佛一个跟踪狂,除了早晚接送秦铃儿去客栈,余下时间都睁大眼睛寸步不离的跟在杜屠户身边。
屠户夫妻表现得十分正常,每天一边骂伙计崽卖爷田心不疼、是个一辈子只能卖苦力的下贱东西,一边调秤杆、磨准星、想尽办法缺斤少两,一边还不忘记游说镇上的酒楼和大户预定下个月的肉、提前支付货银。
杜屠户展现出了生意人出色的头脑:只要采购量大,提前预定,价钱就能低上不少。酒楼后厨和宅院里负责采买的人乐得吃下差价,无不纷纷订购,肉铺生意竟然一时出现一波小**,呈现出回光返照一般的美。
言肆冷眼旁观,知道他们是想在跑路之前再狠狠捞上一笔,殊不知死期将至,有命敛财没命花。
这样的人她见得不少,谈不上多厌恶,只是觉得命运有时真是诙谐。
与其这么跟着屠户整日颗粒无收,言肆觉得还不如再去抓她那群“儿子”们问问消息,至于屠户这里,等他死后离魂、她做了无常时,还怕问不出东西?
“哼”,她正预备跳车走人,屠户忽然盯着路过的一处草坡冷笑了一声,紧接着调整了下姿势,舒服地半歪着身子靠在车板上,一手扬鞭赶驴,一手随意搭在膝头,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言肆目光如刀锋一凛,出镇去屠宰场拿肉的这一路上,杜屠户都是沉着张脸,这是他第一次出现表情的变化。这种混杂着凶狠、得意和轻蔑的表情,她在数不清的凶手的脸上见到过。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草坡郁郁葱葱,似乎没什么特别。言肆不再犹豫,轻巧地跳下驴车,任屠户渐渐走远。
这里离曲阳镇已经很远,路的一边是塌下去的陡坡,被茂密的茅草荆棘覆盖,站在路边看下去,一片葱茏绿色。一路上除了专门来拉肉的杜屠户,连过路人都没有一个,委实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纵身跳下陡坡,野草中一股闷热和**的气息扑面而来,茅草高及人腰、荆刺倒生,为了方便搜寻,她仍旧保持魂态,在草丛中不停穿梭寻找,时不时显形俯身,捡起地上的兽骨、破碎布片和不知何时被丢弃的垃圾仔细端详。
如此搜寻良久,仍一无所获。但她极有耐性,神情专注的像是刚刚跳下来时一样。几十年的经验告诉她,一无所获的时候,就得用笨办法——穷举法,将每一寸土地过一遍筛子,难道还能找不到吗?
当然,几十年的经验也告诉她——找不到。
人生不像习武,付出的努力和得到的结果没有一文钱关系。
但今天言肆的运气格外好,她又一次从草中快速隐形、显形、隐形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尖叫,直上云霄:“鬼啊——!”
言肆抬头,几丈之外有一团一会儿圆、一会儿扁的虚影,此刻被吓的一会儿虚、一会儿实,一边尖叫一边在草叶间一弹一弹的乱蹦,“鬼啊!有鬼啊!”
到底谁是鬼。
言肆穿草而出,冲它疾扑过去。那团影子见状又是一声尖叫,情急之下居然无师自通了草上飞的功夫,“窣”地一下蹿到半空。它还想飞得更高,却忽觉身上一紧,低头看去,“腰”间已多了一条纤细锁链。不等它挣扎,锁链倏地收紧,将它拽回言肆手中。
她毕竟当过三十多年女鬼,论做鬼和抓鬼的经验,它还是浅薄了些。
言肆将它抓到眼前仔细端详,认出来这是人三魂七魄中的一魄,而且是主身体强健的一魄,换言之:缺少智力。
“你这么乱飘乱撞,飞到半空被大风一吹,不怕魂飞魄散?”
活人的魂魄离体,会陷入昏迷。时日一久,即便魂魄归位也会造成永久的损伤,有的会元气大伤、从此身体虚弱;有的会痴痴傻傻,变成孩童般智力。
若离体的魂魄飞散不能回归,人便会死。
魂魄如果白亮清透,是活人的阳魄,若是青黑浓重,便是死人飘飞逸散的阴魄。眼前这一魄是阳魄,只是不知道离体多久,还能不能救。帮助生人回魂是功德一桩,有助修为增长,更何况此人很有可能知晓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找到他,或许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这团阳魄并没有回答,它在她手中尖叫挣扎,拼了命想要飞出她的掌心。
“我可以帮你回到原身。”言肆又道。
“真的?”它立刻停止了挣扎。
“嗯。”
“哇!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它欢呼雀跃,光芒都亮了几分。
“但现在不行,”言肆看了眼天色,“明天再说吧,现在要去接人了。”
“什么?喂,你刚刚还说要帮我,结果就为这么点事就不管我了?”言肆怀疑如果它有手,此刻一定叉起了腰。
“谁说不管了,你跟我走,等办完了事就给你找原身。”
“那好吧。”
言肆见它答应了,便起身往回赶,走出去一段,发现无人跟上,回头看看,那团阳魄速度不及她,正在老远的地方拼命朝她冲刺。言肆无奈,等它到了近前,不顾它的大声反对,扯出腰上一段锁链将它系住,这才再次飞奔起来,好在还是赶在秦铃儿下工前到了客栈。
“言姑娘你又来接……”,何掌柜本来在看账,话说一半一抬头,差点咬到舌头。
言肆满头树叶和草屑,脸上蹭着暗绿色的草汁和泥土,束腰的锁链没有系好,多出来一段垂在腰际,随着她急促的步幅一甩一甩。
一楼坐着些喝茶用饭的客人,其中许多人都见过她,知道她为人颇为冷淡,从不与人寒暄,只是早晚规律的出现在客栈,送人、接人、消失。有一天赶上早晨进货,也给帮忙搭了把手——一手就拎起了两个伙计抬不动的板条箱,十分利落、十分可靠。
此刻她的样子与往日大相径庭,大家都用一种震撼的表情看着她。
见她豪无反应,于是转而又用“这像话吗”、“出什么事了”、“你也不管管”的眼神看秦铃儿。
秦铃儿一手糊住自己的脸,一手拉着言肆飞快逃到后院。后院无人,秦铃儿松开她,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言姐姐,我知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你这也太不拘了些。”
言肆的目光清澈又茫然,显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秦铃儿叹息了一声,轻轻将她头上的树叶和杂草一片片摘下来,“你为了找人,这是打进丐帮内部了?”
言肆后知后觉,脸腾地一下红起来。为了不引人瞩目,她没有选择到了客栈再突然显形,而是在镇外就现出人形,匆忙赶到客栈。
这一路该多么的不引人瞩目啊。
秦铃儿上前想要解开那段系的丑陋的锁链,“等等”,言肆连忙握住她的手。那锁链看着像是没系好垂下了一段、又因为她刚站稳而以极微小的幅度一甩一甩,实则是那团不老实的魂魄正不舒服的晃来晃去。她无法解释,只能悄悄凌厉地盯了那团游魂一眼,警告它安分。然后由着秦铃儿俯身靠近,指尖轻巧地解开锁链。她动作十分轻盈,呼吸几乎拂过言肆颈侧,一圈圈将锁链松开、解下,又勾勒着她的腰身一圈圈缠绕、收紧。指尖在链扣处流连片刻,秦铃儿忽然轻声一笑,似赞似叹:“姐姐好细的腰!”
言肆喉咙有点发紧。
游魄一路被颠的七荤八素,此刻终于缓了过来,飞到与言肆肩膀平齐,气的整个魄淡了一个色阶,不等言肆说话,先吼道:“她在胡说什么?女侠你威武雄壮,比大狼狗还威风,哪里细了,什么娘们唧唧的形容!”说完一头撞向秦铃儿,它可不能容忍有人当着它的面冒犯恩人!
言肆凭空一把将它抓住,迎着秦铃儿疑惑的目光晃晃手,煞有其事的样子,“有飞虫。”
“哦”,秦铃儿没在意,又是一笑,转身去给她打了盆洗脸水。
趁她离开的片刻,言肆压低声音:“你老实点,不要轻举妄动,小心我把你送到城隍庙关进锁魂鼎,里面的恶鬼最喜欢吃你这种阳魄补身体了!”
游魄信以为真,吓的几乎透明了一瞬,急忙保证:“我不动了,我听话,求求你了。”眼见秦铃儿已经回来,言肆没有再出声,这一路已经如此招摇,如果再添上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毛病,可能会被请道士驱邪吧。
洗净了脸收拾停当,言肆将秦铃儿好生送回家里,打了个招呼,又出了门。一路上游魄都紧紧抿着嘴巴不敢出声,光芒微弱地闪烁,显得老实又委屈。言肆不由觉得好笑,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隐去身形,示意她飞上掌心,低声问:“你是谁,可知道你的原身在哪里?”
“啊,我不知道。”委屈的神色更浓了。
这也是言肆早料到的,体魄毕竟不是心魄,经过强烈的刺激之后,忘记一些东西也是正常的,她又问:“那你是怎么流落到那片荒草里的?”
游魄轻轻跳动了一下,声音中夹杂着恐惧:“我和人一起……好痛!啊啊啊……他要杀我,躲起来、躲起来……”。
“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你?”言肆引导着问,指尖微微凝了一丝极淡的阴气,有助于稳定魂魄的状态。
它的光芒稳定了些,努力回忆:“不认识……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子?”
“戴着斗笠,看不清……好大的一个人。”
身形健壮,没看见面容,这样的描述还是太过模糊。看来直接问是问不出究竟了,言肆沉吟片刻,用一截锁链将它系在腕上,“跟紧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
杜家肉铺已经打烊,前头剁肉的伙计收了工,内院里除了屠户夫妻,只剩一个伺候的小丫头,举着一盏灯给张氏照亮,两人在一口大箱子里不停翻找着什么。杜屠户坐在院中矮凳上,就着磨刀石反复磨着一把宽大的斩骨刀,不时拿起来打量,含一口水猛地喷在刀身上。
掌心的游魄安静异常,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猜错了?
就在言肆暗生疑虑之际,杜屠户磨完了刀,呼地一下站起来,把刀挂到架子上,顺手扯过搭在架旁的油腻抹布擦了擦手,也不收拾地上的磨刀石和水碗,径自看了看天色,进屋拿起斗笠,没头没尾地冲张氏交待了一句:“我出去一趟”,随即大步向外走去。
就在杜屠户转身扣上斗笠的刹那,言肆腕上锁链猛地一紧!那团一直安静的阳魄骤然爆发出剧烈的恐惧和强烈的憎恨,疯狂闪烁,拼命想要冲向杜屠户的方向,冲出一段又被锁链死死缚住,只能在虚空中剧烈地抖动。
它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