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花堂将一封银子放到桌上,声音沙哑而疲惫:“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两位来的正好,我不方便出面,秦姑娘,你替我把这些银子交给沈娘子的家人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秦铃儿未想他说出这个来,心下有些不忍,未及开口,言肆先道:“这个不急。”
花堂自嘲一笑:“是吗?我倒觉得这个是最紧急的。”
言肆不理会他,她今天是很忙的,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听他伤怀:“我们刚从高陶街上的肉铺回来。”
花堂一脸茫然,他知道言肆不是个喜欢闲聊的人,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东拉西扯突然提起什么肉铺来。
“花二爷,我今天在杜家肉铺看见你哥哥那枚玉佩了。”秦铃儿直入主题。
“什么?”花堂猛地抬头,看着秦铃儿认真的脸色,目光一寒,再次将玉佩拿了出来,“姑娘当真看见了,是这一枚?”
“一模一样。”
两人将花堂入狱这段日子以来打听到的三彩哨子的来源、夜探杜家的发现……以及今天的发现挑重要的一一讲了出来。
花堂刚回来,原本从精神到身体都十分疲倦,可听着听着,一身疲态消失的无影无踪,眼睛越听越亮,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仿佛一只随时预备择人而噬的豹子。待听到秦铃儿补充说屠户发家正是三年前时,不由得冷笑起来:“三年前,好、好、好!”
秦铃儿又道:“要是我猜的不错,白日里既然被我们撞破了,他们八成会连夜逃走。”
说完她们都安静的看着花堂。
花堂的眼睛亮的像雪夜的刀锋,沉默了许久,却忽然换了一副调子:“陈某这一次出门游历,原本也只是为了看一看江南山水,会一会苏杭美人。不幸流落此地,搅进一桩人命官司,已是身心俱疲。待我在此间修整两日,便打算回乡去探望父母,别的什么也不想理会了”。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可他的眼神和表情却十分锐利,明明在说着另外一种意思。
言肆不解:“你要走,在这个时候?”
秦铃儿在桌下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冲花堂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多打扰了,大官人早些安歇吧。”
“恕不远送。”
言肆被秦铃儿拉着走出了雅间,直到下了楼、出了客栈,她才微微蹙眉,看向秦铃儿:“你拦着我做什么,他明明……。”
“他明明不是真想走,对吧?”秦铃儿接过话头,“可你又何必戳破他呢。”
言肆默然,她一半觉得花堂不是那个意思,一半却又被他的话迷惑不敢确定。她总是听不出别人的弦外之音,为此感到很苦恼。
秦铃儿继续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可他这样说也是好意,不想把我们牵连进来,我们就领了情,当做不知道吧。”
“好,那我们快回去吧,大娘该等急了。”
天已经黑下来,秦铃儿心里也有些担心母亲,两人不再耽搁,匆匆回家去了。
*
子时正,镇外荒郊。
“救命啊,杀人啦——!”张氏两只手抠着地面往远处爬,叫声未绝,被一刀割断了脖子。
月光下,地上的包袱散开,花堂揣起了哥哥的玉佩,一脚将张氏的尸首踢回屠户身边。
杜屠户粗重地喘息着,他的两只胳膊都断了,血从头顶流下来,糊住了一只眼睛,想逃已是逃不掉了。
花堂蹲下来看他:“你婆娘既已供出了你,你何不痛快些。我一家和你无冤无仇,你到底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杜屠户狞笑一声,咬牙道:“老子死也不告诉你!”
花堂大怒,手中尖刀在屠户脸上划过,新添一道血痕,他做出要再割一刀的样子,问道:“我大哥在哪里?”
屠户心知自己今日再难活命,歇斯底里起来:“你去问阎王爷吧!”
花堂顿了顿,忽然笑了,手中的刀缓缓下移,停在杜屠户□□,语气轻缓,却透着刺骨的寒意:“今天你的命是留不得了,你痛痛快快的,二爷留你个全尸,要不然,哼哼……”
刀尖隔着裤子来回比量,杜屠户一张脸涨红似血,眼睛瞪的要爆开来,“姓花的我□□祖宗!”
刀锋一闪,裤子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我告诉你!”屠户嘶声喊道。
杜屠户与花存是同乡,年纪又与他相仿,年轻时候外出做生意还曾搭过伴,后来又都发了家当了财主,便不免成了邻里街坊闲谈比较的对象。时间久了,两人便也暗自存了些攀比夸耀的心思。
两人那时都是小本生意,不算大富大贵,若真论起来,还是杜大官人实力更雄厚一些。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杜老板一趟南下贩丝时,不幸赶上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冲垮了货船。这一趟不仅折了本钱,进货的货银还有大半是借来的,眼见也赔了个干净。于是屠户索性不回山西,就留在了镇上,捡起了从爷爷辈起杀猪卖肉的老本行。
杀猪挣得不多,但好歹不至于饿死,也比回去被债主逼上门的强。这么不咸不淡的干了几年,居然碰到了老熟人。
“杜老哥,你怎么在这里?”
屠户许久没有遇到过熟人,这一下也觉得亲切,热情的邀请花存去自家住。晚上两人秉烛夜聊,屠户向花存打听起家中情况、爹娘如何,花存一一给他说了。互相聊起近况,两人都感叹着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听说他还欠屠宰场货银,花存便给了他五两银,屠户连忙谢了,又聊了许久,各自歇下。
顺着月色走出来,屠户拿着刚到手的银子,不想着去还钱进货,却只忘不了花存开箱时露出的那一封封雪花银。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暗自嘀咕:“他明明有许多银子,却只给我五两来用,这五两就算还了一宗货钱,到底还是有债没处消,五两够干什么?且这么一来,将来就算不用我还这五两银子,他却免不了要在我面前拿腔作势,摆出一副恩人样子,从此我是低他一头了。”自己心里思量来思量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如今花存就住在偏屋,不如一刀把他杀了,所有银子岂不都是我的,他是个外乡人,又有谁管他死活?
杀心一起,屠户再也睡不着了,挑了一把剔骨尖刀,摸黑进了偏屋,对着睡梦中的花存连刺几刀,又趁着月黑风高,卷了花存的尸首,拖到西墙下草草掩埋,神不知鬼不觉地吞了他的行囊。
言肆抱臂靠在树上安静地听着,她很羡慕花堂。
张氏的阴魂被她用锁链绕着脖子挂在树上,像一只吊死鬼,一个劲哦哦啊啊的呻吟,她只当没听见。那边花堂抹了屠户脖子,将他二人的尸首推下了草坡,然后收拾起他们携带的全部金银细软,迅速消失在黑夜里。
魂魄幽幽升起,言肆掂掂镣铐,冲他优雅一笑:“杜老板,又见面了啊。”
*
第二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秦铃儿早上帮母亲出摊,看了对面两眼,肉铺的大门紧闭着,两个刀手早晨来敲了一会,垂头丧气的走了。客栈里,来升一早来交待说大官人乏了,不叫打扰,早饭就不用送了,秦铃儿心里隐约有所猜测,垂眸应了声好,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天平常的很,倒是言肆带来一个好消息:找到小阿松了。
隔天她们买了些伤药和吃食,一同赶到镇外猎户家中。猎户妻子热情地将言肆和秦铃儿迎进屋内,猎户看着床上的阿松感慨道:“这小家伙真是福大命大!我发现他时,头上好大一个口子,血流了不少,眼见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敷上草药又昏了许多天,我们都以为没救了,没想到阎王爷不收他,硬是醒过来了。”
猎户妻子也连连点头:“是啊,本以为没指望了,真是老天爷开眼。你们聊着,当家的,跟我去把刚打的野鸡收拾收拾,给客人添个菜。” 夫妻二人说着,便体贴地掩上门出去了。
阿松头上敷着药草,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见了她两个,露出委屈的神色来,“女侠,铃儿姐姐……”,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坐起来。
秦铃儿轻轻按下她,柔声道:“不要乱动,就躺着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男孩回忆起当时的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是不免心有余悸:“那天我在街上走着,卖肉的那个屠夫问我是不是在打听命案官司,说这事他知道,他连尸首埋在哪都知道,让我跟他去乱坟岗子看看。我一想朱二哥就在那,也不怕的。谁知道出镇到了没人的地方,他一把捂住我的嘴,我拼命挣扎,他就用石头砸我的头,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阿松想想当时屠户凶恶的样子,还是有些发抖:“等我好了,就换个地方要饭,我不回镇里了。”
不必害怕,他再也没有机会伤你了,言肆暗想。
几乎是同时,秦铃儿轻声道:“不用害怕,他不会再来伤你了。”
她语气里的笃定让言肆微微一怔,转目看她,秦铃儿继续道:“不过小孩子家家,总是要饭不是个办法,等你好了,我和大掌柜说一声,让你到客栈来当伙计,你愿意吗?”
阿松的眼睛瞪的溜圆,一时不敢相信这种好事会砸到自己头上,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可是掌柜的愿意吗?”
秦铃儿笑了:“我们店里现在没人打更,常明哥一个人又打更又跑堂,已经快要顶不住了。掌柜的是个厚道人,平时就愿意接济人,更别说现在正缺人手了,他会同意的。”
阿松高兴差点想叫喊起来,身子一动扯到了伤处,又龇牙咧嘴的喊疼。
秦铃儿摸摸她的头:“我听客人说,他们县里的首富以前就是乞丐出身,后来进了当铺当学徒,后来凭自个的聪明才智挣下了好大一番家业。松哥先在客栈干些日子,以后的前程说不定还比那位首富还强呢。”
阿松被她说的心潮澎湃,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去忙活,“要是真有那天,我一定忘不了铃姐儿你的恩德,还有孙大哥和大嫂,还有女侠!对了女侠,你现在住哪,等我挣了钱,请你们吃好吃的。”
“我住在铃儿家。”
阿松奇道:“你怎么会住在铃姐儿家?”
“这个嘛……”。
听到言肆当初因为一碗面钱不仅搭进去一块肉,还干了大半天活儿,阿松十分赞叹:“女侠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呀,你让铃姐儿给耍了吧?”
言肆:“是。”
秦铃儿在一旁背着手笑。
阿松正气凛然:“女侠你别生气,铃姐儿你怎么回事嘛!”
言肆语气淡淡的,“我没生气,我只是说我是缺心眼儿。”
阿松:“……”。
*
两人哪里肯真的让猎户夫妻杀鸡款待,又安慰了小阿松一会,便连忙向主人告辞,推脱客气了好一番才脱身。
回去路上,秦铃儿心情好极了,言肆看着她的轻松欢快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屠户不会再回来了,他的铺面和家当还在呢。”
“言姐姐你明知故问,逃走的人怎么还会想回来,家当和铺面再贵能贵的过性命吗?”。
“万一落住了脚,再回来收拾东西呢?”
“是吗,我看花二爷明明那么在意,却没去追,又没有去官府首告,想必是没有再追或者再告的必要了吧。”
言肆沉默了一会,由衷地感叹道:“你真聪明,聪明又耐得住性子,什么都不说,口风这么紧,怪不得花堂这么狠辣的人,当初会找你帮忙。”
秦铃儿确实很聪明,她从言肆的夸赞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什么叫‘他当初会找我帮忙’?”
言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冷地问:“难道花堂不曾找过你,让你帮他坑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