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天幕,璇霄染苍青。
天光将颓时,鎏金夕阳坠入水面便化作星砂浮沉,裹着未燃尽的余晖。三两只素羽仙鹤掠过水面,将海面上倒映的云霭搅成半透鲛绡,隐约露出其后流转的星河倒影。
惘尘倚坐在礁石上,雾蓝广袖垂落在涟漪潮面时似海天裁下的云絮,海风掀起发间玉簪垂落的青绡飘带,远处归墟吞吐的霞光正巧落进他掌心。
他的目光并没有被这海天一色的迤逦光景所吸引,而始终落在赤足踏浪的梵琅身上——雪色长发被海风撩起,沾了星砂似磷光。卸去银甲的素白箭衣透出些许汗渍,此刻正被咸涩的风揉散在暮色里。
"哗啦——"
脚踝至小腿忽被浪花裹住,梵琅笑着往前迎了两步,游鱼在滚边袍角打着转儿,他俯身掬起一捧浸着霞光的海水,从指缝漏出细碎的虹:“这里的海水凉得很,你不要下来走了,我捧给你看看。”
白衣青年踩着碧波涉水而来,半湿裤脚卷至膝上,水珠顺着劲瘦的小腿滚落,捧着一汪颤巍巍的月光折返:
“瞧,西海三绝。”
梵琅在浸透暮色的海砂上半倾着身,献宝般将掌心托到对方面前,那捧海水在青年掌中流转生辉——盐晶凝成的星子、龙息幻化的金丝、还有未及消散的晚霞残红,都在他指缝间织就成流动醉人的星图。
“碎星水、素金波,还有……”
惘尘凑上去逗着梵琅掌心中游弋的晶莹小鱼,低垂时面庞沾染着西海霞色。他信以为真,见梵琅停下就抬头追问道:“还有一绝是什么?”
万千相思凝于方寸中,潮水声中混进轻笑,带着得逞的狡黠,随之而来就是梵琅落在鼻梁上的轻吻,温热却稍纵即逝:“还有我捧来的一颗真心啊……”
“四海十水,以后我都会为你捧来。”
潮信葬骨,碧浪葬魂。
彼岸无间,再无相见。
……
“纪挽,纪仙主?”
哽咽呜咽闷成破碎气音,纪挽整个人陷在锦被里,犹在梦中的他苍白指尖攥得发青,鸦羽似睫毛颤动着在眼睑投下细碎的影,冷汗顺着脖颈滑进交叠的衣襟。
室内泛黄的烛光在颤抖身躯上蜿蜒,照见单衣透出的嶙峋骨廓。
纪挽猝然惊醒时,额间细汗正顺着眉骨滑落,涣散瞳眸浮着未褪的惊涛,透进来的烛光把纱帐映照成惨白的浪。
他呆愕地定定地盯着上方,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尚存一息而苟活着,还是已与那人一同殉于望刹深海之中。
怎么没有死?
为什么还没有死?
器官全都在背叛着他,这具被诅咒的身躯又擅自让心脏跳动起来。
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纪挽竟半晌都不曾挪开视线,瞳孔中倒映的跳动烛火在此刻似凝成死寂霜花。
寒朗因为懒得收拾新屋子就没有离开,用两床被褥临时搭个小窝在纪挽榻边凑合睡下,得亏守在旁边留了一耳朵,半夜就听见床榻上的人呼吸变得杂乱无章,就像溺水之人每一次喘息都是剜心蚀髓。
烛花爆开的瞬间,映出雪色柔软从背光立起来的影子——白狼前爪搭在床沿,烛光透过它耳尖半透明的绒毛,将那双冰蓝幽芒映出疑惑与担忧。
“你魇着啦?”
纪挽没有理他。
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的白狼往旁边看了一圈,想找点事情缓解下尴尬,最后叼起滑在一边的鹤氅重新盖回那具羸弱身躯上。
“边境妖魔鬼怪虽然多,可是没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来一只,我帮你咬死一只。”
温暖重新覆盖着泛冷躯体,意识明晰的纪挽听到寒朗拙劣的安慰声音时,原本凝固眸光顿时缩了缩。
他转着僵硬脖颈,乍然与梦里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燕晗蓝瞳对视时,眼底下竟翻涌出灼烫的暗流,如同雪夜冻湖下炸开一蓬潋滟的渔火,连带着单薄胸膛都开始剧烈起伏,眼尾薄红突然洇透了苍白的病气。
“你怎么啦?干嘛哭了?”
饶是迟钝如寒朗,也开始感受到纪挽看向自己眼睛时总带着不可名状的悲伤,稍纵即逝。
“我没事,是腿疼得厉害。”
“啊?那怎么办?”
这才喝了药没多久啊。
白狼看着被褥下那双一动不动的腿,虽然没做过什么伺候人的活,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还能忍吗?我帮你按按会不会舒服一点?”
纪挽摇摇头,眼睑微垂的睫影在瓷白脸上割出细碎裂痕,分明没有抽泣,却成了盛装悲怆的器皿。
“老毛病了,等会就好了。”
那抹将碎未碎的笑看起来勉强,虚虚浮在褪尽血色的唇畔,落在寒朗眼里时倒比满枕浸透泪水更教人恻隐。
“少将军不用管我,早些安歇吧。”
说罢,从骨子里透出疲惫感的纪挽阖眸,不再讲话了。
白狼歪头,左耳无意识地耷拉下来。
难道是想徒弟了?
还是因为现在下床都困难,担心那两个徒弟找不到人?
好简单的问题,直接讲就行啊。
整只狼像团融化雪球般"噗"地瘫进窝里,毛茸茸脑袋往深处又拱了拱,圆滚后脑背对着床榻之人,连尾巴尖在不经意间蜷成了气鼓鼓小毛团。
赌气安静了小会,那截蓬松长尾扫过脚踏,悄悄勾住滑落的氅角绦带,白狼一点一寸地挪动着脑袋,鬼鬼祟祟地不肯让纪挽察觉到动静,努力蜷着身躯凑过去嗅着经久不散的淡梅药香气息,动作略显滑稽。
寒朗想:有事别哭嘛,我帮你就找找好了。
……
……
上元夜风掠过九丈薪塔,赤焰如千条蟠龙绞缠着直窜霄汉,将来虔诚祈祷的百姓映作彤云里翻涌的绛霞,火舌舔舐处青烟袅袅,燎得人面皮发烫,欢声笑语,都期待着来年平安顺利。
吴老汉总觉得有股湿冷阴风往脖子里灌。
他是从南渝潮躲到边境逃命的老兵。
年轻时候因为犯事充了军,运气不好又被北渲的军打瘸了一条腿,老了废了就回村子讨个寡居的肥婆娘,两个人得过且过地搭伴凑日子。
都说在战场杀过敌的阳气重,寻常鬼怪是不敢来招惹的。
他本来也是信的,直到某天与老友聊得一时兴起忘了时辰,竟不想喝酒到了半夜。
为了少听自家虎婆娘念叨,吴老汉就一人拎着旧酒壶摇摇晃晃地抄着荒林近路,企图能早些到家,少挨些打骂。
月满霜轮悬于中天,荒林却似吞了天光。虬结柘枝如骨爪交错,纵是举烛恐怕也是难辨指节,寒雾贴着腐叶游走,缠得人颈后发凉。
吴老汉喉头滚动着烧刀子余温,土坯子脏话刚溢出齿缝便被死寂吞没。忽将酒壶往腰带一别,暴喝声戍边调震得枯叶簌簌:"嘿——呀!"这破锣嗓惊起三更寒鸦,老柘树后却连个扑棱声也无,倒让人后脊窜起白毛汗。
等到好不容易穿过树丛,寒潭如幽冥障目般横亘眼前,腐水凝作玄冰,映着冷魄孤光竟似悬了百丈素练。
吴老汉的视野登时铺开三寸清明。
无波池面上倒映着惨白的月光,瞧着甚是瘆人,但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线光亮让他沉重的心顿时轻了不少。
这一松气,他这才察觉裤|裆子早已涨得刺疼。
正当他就近找了一株枯木解开裤腰带打算放放水的时候,忽然觉得对面有好几团东西蹲在池塘对岸——湿漉漉的东西有大有小,死白浮胀各自蹲成一团,仔细听还能听清楚从“它们”身上滴滴答答坠落的水声。
老汉起先还以为自己眼花,以为是人家不要的麻布袋子立在那里,只是不晓得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池塘中心毫无征兆地泛起波澜。
吴老汉目光一凝,看着涟漪走向是有东西游到了对岸,之后他眯起眼睛伸着头往前看了看,发现是竟是一团惨白浮尸!
那团东西先是露出水草般飘动的头发,随后缓缓从池面露出头来,光裸着身体,动作僵硬爬到岸上,然后加入对面的“阵营”里。
这东西瞧着诡异极了——两腿岔在旁边,放置中间的手不自然地垂在地上,整个“人”像癞蛤蟆一样蹲在地上,空洞腐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回吴老汉算是整明白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他的腿似被百条水草缠住,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吴老汉瞪大着浑浊发黄的瞳眸,跟死尸无甚分别的失血嘴唇打着哆嗦,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指着对面颤声道:“落、落细鬼!”
落细鬼就是民间土话,意思是水鬼。
吴老汉视野吓得清明,原本浮在脑子上的酒意也消散而空!
月光从云层透出,这一看不得了,对岸男男女女都有,跟灰白墓碑一样蹲杵在那里,难怪方才以为是麻袋——原来是湿漉漉的头发都黏贴在了脸上,和漆黑没有光影的树林融成了一体。
要不是他们是蹲着的,那就根本分不清正反面!
落细鬼里溺死的孩子居多,婴鬼可比穿着红衣的女厉鬼煞多了,并且没有开智,连道理都讲不通,谁被缠上谁倒霉。
吴老汉的喉咙被人死死掐住了一样,都听不出来原来的声音。对面也察觉老汉发现了,张大嘴巴咧开,听上去好像在笑,似蛙鸣,又像婴儿夜哭。
腐腥臭气扑面而来,连裤腰带都来不及系的吴老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拔腿就跑!更令人绝望的是,冷汗簌簌往下淌的他听见身后传来“扑通扑通”落水声,接连不断。
难道它们跳进水里想游过来追上他?!
吴老汉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回来了,也不晓得到底跑了多久,直到“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整个身子都歪向一边。
散开瞳眸开始聚焦的时候,朦胧地看见他那暴脾气的肥婆子正横眉倒竖,指着松垮裤带骂骂咧咧。
“你个老死鬼”、“偷人爬床”、“断子绝孙”什么乱七八糟的脏话都隔着一层死水穿透而来,然后开始变得清晰。
泄了气的他如垂落白纸一样滑落,最后瘫坐在地上,正当惊魂未定时,浑浊视线落在从脚踝蔓延到小腿的浊泥手印。霎那间他忘记了如何呼吸,哆哆嗦嗦咽了口水道:“有鬼、有鬼!”
自那以后吴老汉大病了一场,经常在大半夜念叨着“有人在敲窗”、“跟着回来了”、“他们在抓替身。”
经过这些时日痛苦折磨,吴老汉削减地连眼窝都凹陷下去了,以往尺寸正好的衣服已经显得空空荡荡,风一吹来连裤腿都掀起来了。
据说南渝朝国师观星三日三夜,在与妖族两界交叠的裂隙之间放了一朵并蒂青莲,名唤“寂逐莲花鉴”,灵气非常,甚是能将妖雾推回,抵挡阴鬼,于是吴老汉毅然决然地逃到这里来躲难。
吴老汉裹着粗布棉服拥在篝火前,齐人高的橘色赤火并没有给他半分暖意,总感觉哪里飘来的冷风一个劲的往脖子里窜。
等到祝祷声起来的时候,不识字的他也跟着装模作样地念几句。
他抬头望天的时候,余光忽得瞥见眼前的万境连海高塔屋檐上躺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少年。那人箭袖银腕缀满细碎月光,随抛接玲珑球的动作流淌成银河,惊起三两只环塔盘旋的雀鸟。
寒朗当然知道寂逐莲花鉴的作用,甚至说,放置它的万境连海塔才是两族真正的界线也不为过,道行低的小妖小鬼根本没那个本事去人界乱窜,刚迈出一步就会被结界烧得灰飞烟灭。
纪挽不是想徒弟吗?
那他亲自在这里守着,总会有类似气味的人出现。
当然,还要赶在纪挽喝药的时辰回去。
莲花鉴在月光下流转出青金色的液态光芒,在思绪缥渺间,等得无聊的寒朗在掌心之中蕴着淡淡妖力,将玲珑球朝着碧青结界远远抛去。
玲珑球碰上结界后滚着如同珠玉相撞的声音,在惊起鱼鳞状水波纹后,然后又拖曳着翡翠色光尾反弹回他的手中。
“噔……噔……噔。”
如此反复之后,寒朗开始找到手感,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稳稳地接住。
渐渐地,玲珑球竟在他越来越近的地方被反弹回来!
本该越过佛塔外门的反弹轨迹骤然缩短,球体堪堪擦过篝火堆上方跳动的祝祷符文。接着在半空中就如同突然碰上了墙壁,在“嘭”地一声沉闷生硬的撞击之后回到了寒朗手里。
有不速之客在一步一步靠近。
寒朗警觉地站起身,飞身跃起,一脚踩在了高檐脊角的石像,玲珑球顺着惯性滚落到了指尖,掌心刺痛,忽觉有些扎手。
十指连心,蹙起眉头的寒朗低头一看,发现手上莫名地冒出了朱砂似的血珠,这才惊觉玲珑球居然换了样貌——扭曲变形的玲珑球表面蜿蜒的金丝正在他注视中一根根绷断,尖锐断端还沾着从掌心勾起的零星皮肉。
他抬头望向远空。
大雨将至,远处已有雷声。
……
……
小纪日记:
梦中惊醒后一睁眼竟然看到清纯男高版老公,那张脸出现在我面前时仿佛在提醒我你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那一瞬间真的很想早点去见见你。
一直死不成。
一直苟活着。
很痛苦。
爱你,记得等着我呀[哈哈大笑]
此时算是天狼族第NNNN代子孙的某人:老婆爱我,我超级爱老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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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影囚霜压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