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将至,边境夜市爆竹震天响,各家各户纷纷挂上彩灯,戴着虎头冬帽的小孩子们提着花灯在街上嬉闹穿梭,阖家有着说不完的话。
少年携药疾行,独自一人在欢声笑语之中穿梭着,白衣掠过喷火艺人扬起的火焰,素袖惊破折梅仕女抛掷的霜愿。
寒朗昨夜把人带回客栈,又大半夜地跑回医馆把大夫从被窝里薅起来给人看病,好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后才得知带回来的是怎样麻烦的人。
鹤骨支离,倚杖叩霜。
死老头把完脉后捏着山羊胡须说出这句文绉绉的话时,最讨厌别人装腔拿调的寒朗恨不得把人胡子揪下来一把。
说人话就是:这个人有旧疾,体质奇差且不良于行。
所以纪挽昏迷前说的那句“不方便走”就是单纯字面意义上的不方便走,现在回想起来,难怪在鬼境的时候寒朗总看他哪里不对劲,一直坐在那里不带挪位置的。
怪也怪他神经大条。
听说这种身有残缺的人心思都很脆弱敏感,得亏自己没有什么冒犯的话。
好在纪挽醒来之后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不需要太管他,甚至也没有向寒朗提出过想要下床活动的想法,应该早就习惯了不用麻烦别人,一个人也能自理的生活方式。
寒朗倒是乐得清闲,一狼一人相处模式可谓是相敬如宾。
虽如此,起码药还是要给他煎。
药篮子撞上糖画摊时,药草苦香与焦麦芽糖混在一起,寒朗垂眸欲避时,一截小胳膊突然闯入余光——扎着虎头帽的稚儿踮脚趴在檀木摊沿,鼻涕泡随着"大鲤鱼"的欢呼涨缩,稍泛着冻红的腮肉被挤印出糖画摊沿上的铜花纹。
映着饴糖光泽的清澈圆瞳上挑,乍然与寒朗对视,孩童见眼前的白衣大哥哥一手提着装满药材的篮子,另外一只手叉着腰扬起下巴道:“小孩儿,你家大人呢?”
“那……”
虎头帽的赤红穗子凝在冬风里,稚童吸了吸鼻涕,圆滚滚的身子随着张望动作晃成拨浪鼓。葡萄似的乌黑眼珠掠过糖画摊金灿灿的鲤鱼、越过货郎担颤巍巍的竹篾玩具,最终跌进熙攘人群的缝隙——娘亲藕荷色裙角早已湮没在翻涌喧闹中。
“摊子上可不会贴寻人榜哦。”
稚童听不懂寒朗在讲什么,短胖指头指了半天都没指出个所以然来,原本亮晶晶的眼珠似蒙上了初春雾气,瞳孔里金鲤糖画的光泽正被泪潮寸寸吞没,呜哇一声道:“要娘亲……我要娘亲……”
臭小孩的哭声骤然大了起来,惊得对面摊位的芦花母鸡扑棱着翅膀。搞得猝不及防的寒朗后颈一热,抬眼就见挑着时令菜打算收摊的大婶顿住脚步,探究目光直往这边扎。
寒朗没好气地“嗤”了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稚童抽泣声碎在夜市喧闹里,泪珠子滚过腮边将坠未坠时,忽有团云絮般的温软扫过膝弯,若不是白色毛绒影子从那双水汪眼底中骄矜非常地划过,还真的很难发现。
揉着眼眶的孩子伸手想要去摸,短手将将够到那流云般的尾尖,指尖陷进蓬松银毫的刹那,似触到晒足三秋的新絮蚕丝被,细软绒毛间还沁着北境霜雪的凛冽。
白狼耳尖抖了抖,尾梢忽如游鱼摆尾般滑脱,不肯让人乱摸乱碰,随后又漫不经心往前踱了两步,蓬松毛发在夜市灯火中泛出冰绡似的冷芒。
叼着小篮子的白狼在离孩子两步远停住,抖落毛间碎光时深蓝瞳仁往后斜睨,恰巧映出孩童将倾未倾的笨拙身姿。
奇怪的是,孩童追逐时始终与白绒团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他想要加紧扑腾的步伐时忽得跌进一片温暖藕荷色中,正是娘亲的怀抱。
“小祖宗!”
妇人带着杜衡香的双臂兜住扑来的稚童,当娘亲的柏木簪映入眼帘时,那抹雪影早跃上长桥青苔石阶上,尾尖扫动桥栏上起伏的祈福铃。叮当声中一粒裹着甜丝香的松子糖滚到稚童脚边,糖纸泛着与狼毫同色的月华光。
“那里,娘,那里……”
妇人轻抚稚童乱发安抚,新竹蚱蜢的草茎掠过他犹带泪痕的腮边,她顺在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时只有逐渐远去的小小白影:“小狗要回家了,我们也要回家啦。”
白狼后腿突然打滑了一下。
寒朗:“…………”
他是真的很讨厌人。
现在屋子里还有一个麻烦的。
寒朗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纪挽又是一觉睡醒来了。
好在掌柜是记恩明事理的,虽然当时吓晕后额头磕了好大的包,但在事情解决后立马送上了数千两白银,还特意用红纸额外包些碎银子说是这些天的做工钱,除此之外又给寒朗安排一座静幽阁院歇脚休息。
内室里的青玉灯架上随意搭着的银纱罩衣,雾蓝软缎外袍已被暖炉烘出细褶,似将九重天的月华揉进了人间烟火。
烛影被纱帘切成细碎金箔,卸去的银霄冠静静卧在案头,纪挽斜倚鲛绡纱帘下的软榻上,披散长发似天河,随他翻书的动作在素白中衣上流淌,松垮衣襟泄出半截伶仃锁骨。
寒朗发现纪挽的适应能力很强,一点都不挑三拣四的,呆在哪里都没关系。当时在鬼境的时候,寒朗看他习以为常的模样仿佛也能凑合着睡一觉。
他状似散漫地将顺带买来的糕点丢在床榻旁边的案几上,飞速瞥了一眼确认纪挽能伸手够到后就打了个哈欠又蹲到门口里煎药去了。
人麻烦,煎药更麻烦。
水要三里外阴华山上的那汪吸收两个时辰月光精华的冷泉水;煨药一会要七重火,等下又说要三分焰,一碗药前后就要煎出十八般花样来,寒朗简直是脑袋都大了。
腰酸背痛的他坐在敞开的门槛上,叼着半根糖葫芦歪着身子撑着额角,百无聊赖地扇着药炉里的火,听着内室里时不时传来翻页的声音,心里默默数着煨火时辰。
不多时,在安神香雾中传来似玉磬般好听的声音:“少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回太荒?”
按照时间来说,寒朗确实要在九幽渊里面再关一段时日才对。
寒朗哼道:“任务还没完成呢,这么早回去做甚?”
纪挽奇道:“少将军还有任务?”
寒朗依旧自顾自地煨着药火,囫囵把糖葫芦吃完,虽然背对着内室外加有山水屏风挡着,看不见里面的人现在是什么动作什么神情,但是他知道纪挽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阿依音的手帕三日后就要到了。
他得意道:“那当然,任何威胁两族和平的东西连苗头都不能漏,具体是什么我才不告诉你呢。”
寒朗毕竟才十三岁,这个年龄对于平均寿命千百岁的妖族来说简直就是太小,兜不住心事太正常了。
“我还以为你跑出来是为了躲朝帝境的人。”
“凤家?那有什么好怕的?”
寒朗的手停了停,旋即恢复正常:“别看他们平常仗着有毕月凰这个守护神灵就横得用鼻孔看人,还不是连凤予野都看不住?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我又没说一定要去他们那里。”
少年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不难听出声音颇带逞强,连带着扇风速度也快了些。
事实情况是——万事俱备,就等着寒朗这条“待宰”孤狼拾掇拾掇去了。
为什么作为修真界之首的凤家会如此热情?
当年魔域大开,季殊勾结魔族企图引鬼帝孤怀现世,战神凤晗战死,退隐多年的凤家老仙主重新出山,举凤氏全族之力与寒澈将军为首的妖族合力抵御万千鬼幽冥。
季殊伏诛、魔域再关之后,因他赐名而保住小命的寒朗再次被推到人前。
彼时人、妖两族已无力内斗,最终以寒朗闭关于九幽渊而告一段落,并且约定等到十四岁时送少主入尘世历练,修养心性。
美其名曰“促进两族文化交流”。
眼下寒朗即将入世,凤老仙主肯定会看寒澈面子而帮忙照看,再加上把未成气候的天煞孤星交给家大业大的威赫凤家,两族都能讨个心安,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真是打蛇打七寸,捏狼抓后颈。
狼毛也是毛,就光逮着一只狼薅也会疼啊,并且是薅到快要翻白眼珠子的那种。
真的是愁死狼了。
凤予野是什么人?是凤家现在唯一的嫡长孙!
他的威名谁不知道?
自他父亲凤晗死后,就被爷爷凤淮亲自养在朝帝境修炼,从来没有出过境。十五岁那年第一次现身参加修真门派弟子比试,一出手就拿了百年榜史上最年轻的魁首。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战成名!
“凤予野”那鲜活明亮的三个字从此正式闯进人们的视线,又有凤家未来继承人的光环在身,俊朗非凡的少年英雄成了多少女孩子的春闺梦里人。
人们提起他的时候,谁不是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一句:
凤予野!
天降奇才!!
战神之名,后继有人!!!
正当凤老头子骄傲地连眼睛都笑得睁不开,感觉精神抖擞、马上要年轻二十岁的时候,谁知道事情还有反转——比试结束还未过三天,大家伙收拾东西正准备走人的时候,修真界忽得传来爆炸性消息:
凤予野!跑了!!!
众人=口=:嚯!
宛若沸水岩浆的反应程度丝毫不亚于寒朗当初千万年难遇的太杀星降世。
不过他与凤予野是两个完完全全的极端。
一个是被捧上了天,悄摸悄地离家出走了,人们都还哭着喊着满世界地找:“你快回来——”
另一个则被嫌弃到了地,人们跟躲灾星一样唯恐避之不及:“你不要过来啊——”
人比狼,真的气死狼。
寒朗到现在心里还憋着一股气。
被情绪带动开始不过脑子的他皱着眉去掀开那噗噗跳动的白瓷盖,指尖刚蹭到被蒸汽熏得发白的陶钮,沸水迸出的水珠同时炸在手背:“嘶……”
他倒吸着冷气缩回手,右手本能地揪住耳垂,企图把灼痛从指尖抽走,结果发现指腹已经浮起透明的小肿泡。
床榻上传来窸窣动静,应该是纪挽坐起来了。
“怎么了?”
“没事。”
好在冷泉水还剩小半桶,寒朗只往里面随便搅了搅给手降降温,不多时就用浸透泉水的葛布裹在陶罐把手上,将终于熬好的浓褐药液倒入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白瓷碗中。
这药很金贵,大夫交代过时辰多一分少一息都会影响药性。
寒朗搬了太师椅在床榻边上,斜着面对着里面的人,他右靴踩着椅面上的蟠螭纹,左脚支在青金石嵌的脚踏上,伴着帷帐里时不时地传出瓷勺与碗底碰撞的轻响,正埋头用纪挽方才给的烫伤膏擦着指尖和手背。
白瓷药盏被纪挽指尖托起时,素色衣袖顺着手腕滑下,寒朗见他清瘦腕骨凸起处正好卡着一枚断枝银镯,明明有开口却像生来就该停在那里,药汤热气氤氲而上,蓝宝石光泽被雾气晕染,衬得肤色愈发冷白,却也添了三分温润。
纪挽年纪轻轻,不仅一眼看出他的身份,甚至连寒家和朝帝境的关系都清楚,想来家世和阅历都不一般。
寒朗还是没忍住:“清归长墟是在哪里?是很厉害的门派吗?”
小门小派,鬼才信。
“少将军抬举了。”
纪挽如实道:“在人界东南处的小荒山上,目前还没有仙盟的批符授印,所以门下总共只有三个徒弟,首徒去年就已经学成下山了。”
批符和授印一个都没有,那确实还需要努力一把。
看他病骨支离、孑然一身的模样,难道是家族落魄,想收徒讨生活了?
少年嘴巴没遮没拦的:“首徒这么快就下山历练了?那出师条件怕是不严吧。”
夜风敲窗,细雨进殿。
药已饮尽,纪挽放下手中的碗盏:“我想知道少将军为什么会这样想?”
寒朗收起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因为纪仙主看着并不大啊,这样算的话,大弟子顶多学个两三年就下山了。”
“其实我已经活得有些年头了。”
纪挽压下喉间苦得反胃的药腥味:“只不过八年前才收了第一个徒弟。”
寒朗比了个手势惊道:“八年前啊?那要学太久了。”
这话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角度想,两三年太短堵不住别人的嘴,如果告诉他说要在人界某个门派停留八年,哪怕是朝帝境,寒朗也是一点都不会考虑的。
纪挽低咳时压不住唇角荡开的涟漪,那笑意如冰溪初融,在病色未褪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生气:“少将军是在讨价还价吗?”
这也不肯,那也不要。
纪挽觉得这孩子率性又好玩。
“才、才没有呢!”
寒朗胸腔里蓦然那股跳着陌生的悸动,痒得很,恨不得去挠两下:“我是……哎呀,跟你讲不清楚。”
三更天的细雨悄然而至,一滴两滴轻轻叩在雕花窗棂上,如更漏般清冷,窗缝漏进一线带着湿润草木气的雨丝,掀动案头未压实的簌簌宣纸。
寒朗也不说了,他帮忙把纱帐放下来,起身去关窗时湿润晶莹落在他的掌心与发间,低声诧异道:“怎么现在就下雨了?”
边境其实离妖界更近,跟太荒一样干燥。
“这是西海的水。”
“西海?怎么可能?”
寒朗看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西海离最近的分支也是在南渝朝,离这里少说有百里之遥……”
话音戛然而止。
他皱眉盯着掌心那滴水珠,指腹碾开时触感微黏,却无寻常雨水的清透。他低头嗅了嗅,鼻腔里窜入一丝咸涩——像混着某种深水之下的冷腥海盐气。
纪挽提醒道:“或许,西海有龙要渡劫了。”
……
……
某人:我和老婆的年龄差现在要按四位数计算了(惆怅望天.jpg)
第一个副本即将开始[狗头]
傲娇嘴硬控制欲UP未来摄政王攻VS钓系茶艺大师报恩渡劫哑巴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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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碧绡病骨枕月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