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翅划开千嶂色,罡风撞碎九檐灯。
寒朗袍角灌满了腥潮的风,腕间银扣被云层裹挟而来的湿气沁出冰凉水痕。他单靴踩在第七层飞檐上螭吻兽首眺望而去,雪发与夜风齐飞,恰见东南角铜铃齐齐倒转向北,细链刮擦兽脊青砖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云团低垂得几乎要碾碎塔尖宝珠,墨色鳞状云隙里偶有青白电光游过。
玲珑球直接被妖力烧成灰烬,寒朗眉间浮现明显不耐:"搞什么啊。"
怎么事情一个接着一个?
他才跑出来还没到十天吧?
寒朗没忍住骂了句脏话:现在怎样?老天要降个雷追着他劈吗?
腥风卷着篝火星屑与枯叶扑上少年紧绷下颌,他的瞳眸紧紧注视着塔下数簇跃动的篝火——妇人们正将浸过香油的黍米抛进焰心,爆裂火星如赤色萤虫,最外侧那圈祈福者开始绕着火堆疾行,绣着六字真言的帛布被舞成旋转赤轮,却无人察觉铜铃震颤的频率正与云层深处的闷雷逐渐同频。
燃烧的祭咒符文突然贴上飞檐。
寒朗徒手捏熄那点蓝焰时,嗅到灰烬里混着铁锈味的潮湿。
塔底蓦地爆发出新的欢呼,五六个赤膊汉子正将整大坛烈酒泼向篝火,腾空火舌瞬间舔舐到万境连海塔的拓碑,猩红火星乘着上升气流攀援,将祈福高涨气氛推向新的高度。
东南角的铜铃突然齐声炸裂。
人群误以为是吉兆,爆发出更狂热吟唱。
寒朗看着那些迸溅的青铜碎片被投入火堆,熔化成扭曲的蛇形流淌在沙地上,西北方天际线已吞尽最后一丝月光,旋转的焰轮映亮西北天际翻滚的墨云,而少年也借此看清云层里竟浮着塔影倒像——那虚影中的佛像獠牙毕露,正将整座佛塔当作降魔杵缓缓抡起。
天雷欲裂青铜像,夜雨将翻贝叶经。
危立空茫最高处,忽闻寰宇倒悬声。
从骨缝里渗出寒意的吴老汉已经半刻都呆不下去了,后撤的脚跟撞上某种黏腻的冰冷。
在篝火跃动的光影里,那人背对着他,如同一堵墙,青灰衣袍下摆正渗出浑浊液体,在沙地上晕开腥咸的潮痕。
吴老汉本想好心让他别站在这里,因为打算围着篝火吟唱转圈的巫祝连架势都摆好了,但在搭上那人肩头时掌心传来水草般的滑腻,多日来的噩梦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浑身打了个哆嗦的他偏又不肯露出胆怯,硬着头皮道:“后生仔让让.……”
劝告卡在喉头,却为时已晚,这个“人”已经注意到他了,可是没有回头,而是跟千两斤的铁块一般的重心落在脚后跟往吴老汉倒退着走了几步。
那具躯体慢慢后转着僵硬的脑袋,以违背关节的方式后仰,状似抬头看天的模样,并且丝毫不知分寸,后脑勺几乎贴着他鼻尖翻折过来。腐肉堆叠的颈项间,一张浮肿发白的鬼面正缓缓咧开嘴角,藻荇混着黑水从牙缝簌簌掉落。
这人暴露出来的脖梗比常人肥不少,肉都叠了好几层。
吴老汉瞳孔缩了又缩,在大脑短暂的空白才明白原是脖子被生生拧了好几圈才会如此,方才倒退着往后走其实是脸已经被拧到了背面,也就是说现在他与这位鬼祟是隔着头发脸贴脸!
吴老汉这辈子都不想再闻见这股腐腥味,像腌渍十年的咸鱼内脏混着铁锈。双腿发软他当即吓得瘫在了地上,可是这个“人”不像以往那些鬼祟木木讷讷,腐烂的声带振动出愉悦的颤音,跟金刚箍一样死死掐住他的脖颈!
吴老汉的喉结痉挛如搁浅的鱼鳃,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尸鬼倒生的面孔。
最先爆开的火星像群赤蝶扑向人群,穿靛蓝麻衣的妇人裙裾刚沾上星火,整片布料便如浸油的宣纸般卷曲焦黑。
逃命者被凸起的胡杨根绊倒时,他后仰的脖颈正巧撞散了篝火底层的榫卯结构。朽木断裂的脆响淹没在风沙里,直到最顶端的祝祷铜盘倾斜着砸落,数百斤朱砂木轰然坍塌成赤色流星雨。
沾染上了火星子的人们无论身上穿上的是麻布还是锦缎,阴风一吹之下马上在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焰,逼得他们在沙地里不停地打滚,尖叫声与哀嚎声此起彼伏。
“朱、朱、朱……”
祸不单行,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怪鸟从高空冲破热浪急急俯瞰而下,喉间滚动着类似打更梆子的怪响,用尖嘴铁喙趁机去啄摔在地上人们的眼睛和脸颊。
大大小小篝火堆不少都已经被血肉之躯撞得散开,就势相连,城楼前的沙场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宛若人间炼狱!
此时吴老汉已经被掐得面红青紫,胸膛最后一口气都即将消逝殆尽的时候,一道极轻又极快的身影似银光闪电,将死死压在他身上的鬼祟踢出三丈远。
头晕目眩的吴老汉在一片混乱视角之中看见眼前侧身立着那位原本在高塔上玩耍的白衣少年,映着火光的银扣马尾正随着动作落在他的肩胸前,似飞扬斩浪的帆!
他看着吴老汉肩颈上露出来的陈旧刺青,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南渝潮的兵?
寒朗眉心微蹙的弧度,恰似名家笔下的孤峰断云,他扼着怪鸟脖颈的指节泛着冷玉般青白,腕骨却因用力迸出凌厉线条。怪鸟锋利指爪徒劳地抓挠空气,翅根腐肉随着挣扎簌簌掉落,在少年雪色箭袖上晕开点点污渍。
尘沙在寒朗周身翻涌成淡金色的雾,却始终离他眉睫三寸,怪鸟翅尖铁羽刮起的气流掀动他额前碎发,却撼不动半分从容身姿。
寒朗警惕地环视四周,果不其然,就发现在四散人群里有不少行为举止都比较特别的人——中衣下摆隐约现出南渝骑兵特有的皮甲束带,发间银簪都闪着军械司独有的玄铁冷光。
不过,眼下这老人家未免太老了点吧?
南渝潮是没人了吗?
这种老头也要上场啊?
不怕还没开始就被人一枪攮死了?
寒朗实在想不到他们来边境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也是为了那个失踪许久的小王后?
这身份未免太抢手了。
寒朗不禁又把北渲王越屿在心里默默痛骂三百遍!
怪鸟脖颈传来颈骨碎裂声,寒朗甚至有余裕偏头避开迸溅的脓血。月光恰在此刻穿透云层,照亮他唇畔噙着的半缕讥诮。
不知道是吃到了混着羽毛的土沙还是其他东西,寒朗嫌弃非常地用空着那只手背狠狠擦了苦得发麻的舌头。
“呸呸呸!”
还没来得及伪装的蓝色妖瞳在擦嘴间隙中垂下看了地上的吴老汉一眼,踹了踹他的手臂:“还躺在这里干嘛?”
“什、什么?”
一头雾水的吴老汉莫名其妙生出危机感——果不其然,寒朗十分不耐地伸手提溜起他的后颈衣领,跟拎着小鸡仔一样,飞快地将吴老汉往相对安全的高塔下远远抛去。
“别在这里碍我的事。”
“走你!”
正当吴老汉以为自己这把老骨头马上就要摔散架的时候,不成想起码有十来双手正慌里慌张地伸出来稳稳地托住他。惊魂未定的吴老汉回头一看,发现都是同样被寒朗“抛”过来暂时避难的百姓。
“我说,寂逐莲花鉴到底是干嘛吃的?都这个时候还没发挥出作用来?”
少年从齿缝挤出的气音似裹着冰碴,靴尖随意碾碎半截正在燃烧的焦黑枯木,飞溅星火在他靴底三寸凝成冰晶,恰与塔顶的灵金宝珠遥相呼应——这天地熔炉间,独他一身皎洁。
还要早点回去呢,别给他找事情干!
“麻烦。”
真当他没有办法?
“南渝潮的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寒朗腕间银扣突然迸裂成星屑,藏着纤细银链的雪色长发如蚕茧般将他层层缠绕,映得皮下骨骼透出冰裂纹瓷器般的幽光。
当第一声狼嗥刺破火海喧嚣时,比成年男人还要高出寸许的白狼昂首踏碎最后一点凡尘,脊背曲线似昆仑山巅最纯净的雪线,每根毛发都流转着极光掠过的幻彩。此刻燃烧火海已成它的背景,所有污秽都在雪狼现身的刹那褪为水墨留白。
或许真的受寒朗散出的煞气影响,藏在高塔顶上的青铜莲瓣开始流转着星辉的纹路,每道凹痕都暗合星宿轨迹。当最后一枚符印嵌入莲心时忽闻万壑松涛齐鸣,灵气凝成三十六道青玉环,正如史载所记现世之时的“天降青莲虚影七昼夜”。
青铜莲瓣裂响如碎冰,三十六道青玉环当空悬转,当青辉扫过焦土时,暴起阴祟褪去狰狞,显露出原本样貌——他们朝着佛塔方向齐齐折腰,像是被月光提线的傀儡。
莲心射出的光柱穿透雪狼妖躯,在它足下投射出九重枷锁的虚影,最圣洁的结界边缘开始爬满血色咒文,似要织成一座囚笼,想要将他锁在其中。
可惜寒朗身上戾气太重,这般结界落在他身上也仅仅是个不痛不痒的装饰而已。
白狼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差不多到回去给熬药的时候了。
长尾扫过地面上的沙土,白狼环视四周,见那支偷偷摸摸的南渝潮将士想是发现了什么,开始慌慌张张地往同一个方向聚集,他往那边看过去,猜测应该是去找他们头儿了吧。
那事情解决差不多了,寂逐莲花鉴是他们的东西,怎么收回去那就是他们的事,寒朗可没那个闲工夫继续管。
白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发现正当碧色灵光开始收拢、吐息净祟时,余光忽得瞥见那群南渝士兵赶过去的方向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来。
没有意识的它脚步极慢,腐化大半的眼珠子从眼眶上滑出,将坠不坠地半贴在脸上,身后还拖着生了锈的斧头,铁锈刀锋在地上划出蜿蜒的粗线。
那片基本是重灾区,篝火被寂逐莲花鉴的灵光熄灭了大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受伤百姓,或昏迷不省人事,或捂着不断淌血的地方疼得满地打滚。
而被垂死挣扎的阴祟盯上的那个“倒霉蛋”正撕开下摆给眼前伤势较重的人做着简单的包扎。
那身皓色华裳已经沾满了焦灰和血污,腕间上青玉琉璃手持的流苏也被血液黏在了一起,沾着雨珠的墨发贴在灰扑扑的脸颊上面,已经没有昔日矜贵的模样。
寒朗不禁提醒道:“喂!小心身后!”
那群血肉凡躯的将士靠两条腿肯定赶不上的!
话音未落,实在按捺不住的雪亮长影开始争分夺秒地往那个方向奔驰而去——
阴祟凭着呼吸声判断出那人的位置,无声地走到背后,歪头“看着”眼前人正在忙碌的背影,瞧上去有些茫然,但动作却是无情且僵硬地高高举起斧头,打算对着他的后颈当头砍下,身首分离!
不知道谁就近喊了一声:“听溪帝师!”
突然一声凌厉箭矢从沙场之外以惊雷闪电之势,与寒朗一齐双双快人一步提前赶来。
墨羽冷箭速度太快,撕开雨帘时,箭镞迸出的不是火星而是霜刃。每道箭尾拖曳的冰蓝轨迹里,凝着来自秦岭苦寒之地百年的戾气,将雨珠在半空劈成两瓣冰棱。
箭矢如同汇聚成了一道玄光,与白狼灵势交汇在一起,听到提醒的听溪反应过来再回头看时,已经被高大猛兽飞速叼起后护在柔软的肚皮之下。
天地倒倾间映入听溪眼帘的皆是刺目却柔软雪白,随着狂奔后的呼吸剧烈起伏着,蓬松云絮如雪色汪洋。
几乎在同一瞬间,这个打算夺去他性命的阴祟已经被利箭生生穿头颅而过,连脖子都被生猛惯性带得断了大半。
阴祟僵立在原地,不再动弹,啪嗒声后,陈旧的锈斧头也坠在了地上。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惊魂未定的听溪只能听得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跳声,五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掌下的泥土,唯有碰到实物的触感才能觉得自己还有一条性命在。
都说动物皆有灵性,可以闻到生病或者有孕之人身上那股不一样的气息。
就比如,纪挽身上那股病气就像沁在梅萼里的雪。
但是这个人身上的气味似病气又不是病气。
很奇怪,他说不上来。
寒朗确实没有任何恶意——只不过这种瞧上去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踩在脚下的姿势确实是非常容易造成野兽正在思索着怎么下口吃人的误会。
白狼只是在想:
纪挽,现在在做什么呢?
要快点回去了。
下一刻由远及近地传来震天的马蹄声,一队精兵铁马正往这边赶来。寒朗敛过心神往西侧看去,果不其然,嘶扬的马鸣声后首先飞跃出一位真正为首将领打扮的人——
暗夜雨幕中玄甲将领策马突现,刀削斧凿般的面庞上凝着千年霜雪,眉弓凌厉压下,眼窝深处似淬了寒铁的锋芒,雨珠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在闪电映照下泛着冷钢般的光泽,每一道肌理都绷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马鞍后横放着一杆乌金破月兽头枪,饱经风霜玄铠臂护上挽着长弓,缰绳旁边还斜斜地绑放着盛有四五支箭矢的箭壶。
他扬鞭时水帘迸裂,露出鹰隼般犀利的侧脸,雨丝在紧绷的下颌线条处撞成碎玉,每一道肌理都绷着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在白狼瞳眸里,暴雨如万千银鞭抽打着天地,那串急促马蹄在泥浆里炸开血色水花。玄甲将领屈膝扣弦的瞬间,穹顶恰有紫电劈开云层,冷铁箭镞上浮动的寒光将他眉骨阴影拉得极长。
秦骞搭上第二支箭时,震颤嗡鸣的弓弦犹带上一支箭遗留的杀意,直指寒朗咽喉!
在他眼里,已经将威胁听溪性命的白狼看作了死物。
被误会的寒朗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一直被他保护在腹下的听溪居然跟条白鱼一般游了出去,灰头土脸地张开手臂挡在白狼的身前,就像只乱扑腾的小鸟。
可是“小鸟”不会说话。
他急促地张了张嘴巴想解释什么,也只是发出啊啊哑音。
竟是个哑巴。
可惜已经太晚了。
……
……
某人:本来见不到老婆就烦死了,夫妻俩吵架别带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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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芒裂雨转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