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力太好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挟着未褪淡梅香的呼吸掠过耳际时,寒朗倏地红着脸别过脸去。他猛然攥紧了棺沿,掌心贴着棺椁上的鎏金夔纹,凸起交错的兽齿纹路硌得他虎口发麻。
方才跌落时被涌动灵流撞翻的长明灯在青砖地上滚了又滚,将壁画上恶鬼十狱图映得忽明忽暗。
“我这……”
在烛影摇曳间看见从自己肩头垂落的头发正勾着对方长簪,寒朗下意识屏住呼吸,撑起上半边身子,勉力与这人隔了两三拳距离。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扫过此人面容——二十三四的模样,阖目睡去的模样似一捧将化的雪跌进了谪仙骨,鸦青长发挟着寒潭水汽,蓝宝髓在霜纹银色冠上恍若天河碎冰,冷光流转间映得眉间那道银蓝额纹愈发似雾非雾。
寒朗越是想压抑着牵动着耳膜的怦然心跳,可这人的气息像是西域进贡的锁魂铃,召唤着谁的三魂七魄。
实在是奇怪。
墓室四角镇魂幡无风自动,帛裂声中棺内七十二枚金钉同时渗出暗红,蔓开血线似活过来般,如同窥伺的毒蛇顺着夔纹开始往这人心口攀爬。
“喀!”
寒朗抬头往上看去,却见刚才跌落下来的水镜开始浮沉着密密乱经。
折射着扭曲倒影水面齐齐炸响,自黄泉渡来的鬼手破水而出,身后虚空裂出七重罗刹门,梵文残卷裹着褪色墨迹拧作指骨,泛黄大悲咒碎片在人皮下如蛇般游走,焚焦纸灰和陈年香火味铺面而来。
墓室里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厚灰覆盖的描金绘彩椽木竟如活物般扭曲起来,藻井上褪色的十王佛图壁画渗出血泪,青砖缝隙都钻出裹着符灰的尸发。
不知道棺椁里的人是敌是友,寒朗咬牙选择赌一把。
“得罪。”
在电光石火之间,寒朗整个人滚进棺椁里,五指扣进那人后颈乌墨发间,腕骨发力如绞弦,将人整个提起翻压在自己胸前。
这个人很轻,寒朗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他环着此人的腰,伸腿猛地往旁边一踹,淡蓝广袖缠着雪白箭衣,青丝绞着银链,两人交叠身影在漫天飘落的往生咒残页里滚出三丈远。两道身影破棺而出的瞬间,白玉石棺化碎裂成纷飞白刃,割裂周遭悬垂招展的巾幡。
在改搂为抱的瞬息,困在自己双臂间的人突然动了动,寒朗心头一跳,低头见怀中人睫羽轻颤后竟睁开眼来,暗室里暗色烛光划过,在那双琉璃眼映衬得如同冰裂雪胎盏里浮动的琥珀光。
这人唇色淡得如同被春雪浸过的芍药瓣,偏生眼尾还曳着病中透出的薄绯,倒比那发冠上的蓝色宝石更摄魂三分,月魄蚕丝织就的广袖被风掀起,罩纱银袍暗绣九霄云纹正随波生漪,倒像月色都披在了身上。
寒朗莫名地在想:这人八成躲在墓室里等待吸干闯入者精气的魅妖。
还是温柔脱俗那一类的。
他飞速落地,旋身躲进藏经死角。寒朗屈膝抵住绘着降魔变的朱漆板壁,将怀中人放下后噼啪声响随之响起,寒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腰线硌着半堆齐腰高的残卷经书。
几卷泛黄竹简随蓝袍青年调整姿势的幅度滑落,惊破不知何时透进来的满地月光,碎成数片游动的银鲤。
寒朗想扶着他坐正,但这人先他一步自己支起身子慢慢坐好了。只不过看着他的姿势动作,总觉得哪里怪异不协调。
这人在破碎银华中转过头来,乍然与寒朗对视的那刹那双眸微微睁大,一只苍白瘦秀的手忽地搭在白狼妖的兽纹银腕上,伶仃腕骨在昏暗月光里泛着薄胎瓷般光泽。
他倾身凑近,抬头打量着眼前单膝撑地的寒朗,更多的是注视着少年眼睛,像闯进危险领地的懵懂小鹿,毫不设防地暴露自己的脖颈。
不知死活。
寒朗往后倾了倾,想要拉开距离,可这人却马上松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本藏在眸中欣喜突然黯淡了下去道:“你们天狼族,眼睛长得都很像。”
他指的是靠血脉传承的燕晗深蓝瞳。
世上纯正天狼血统只剩下两只。寒朗多年深居简出,另外一个就更不用提了。
唯一可能就是,这个人见过先将军寒澈。
怎么听起来有点失落?
还有,什么叫“你们天狼族”?
寒朗不明所以,又觉得不爽——此人看样貌顶多比自己大十岁,却莫名其妙地带着老长辈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他爹平辈呢。
他警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寒朗当然不信,此人仙姿昳貌,绝非池中之物,并且光衣着服饰比最有钱的那帮朝帝境仙修只好不差。
咸腥腐臭的风淌过回廊,此人抑制不住地掩唇轻咳,那袭雾蓝袍衫裹着清癯身形晃了晃,恰似玉山将倾前被云絮堪堪托住,连衣袂翻卷的弧度都浸着三分慈悲七分倦。
或许感受到寒朗的沉默怀疑,蓝衣仙长报着家门道:“鄙姓纪,纪挽。”
寒朗心头警铃大作,挑眉道:“哪个纪?哪个挽?”
可别是季殊的那个“季”,现在谁敢讲自己是季家的?
纪挽抬头安静地藻井与石壁上倒悬的赤红咒纹,清灰睫羽下的眸光流转似寒潭晚月,瞧不见任何仓皇着急,也并不觉得意外,打量周遭环境时仿佛不是置身在阴穷诡境,而是换了个地方休养生息。
“青史之脉,铭记之纪。”
巾幡翻舞间,鬼佛站在那里阴暗窥伺着他们二人,鎏金剥蚀的佛面突然裂开七道竖瞳,倒写经文在青黑面皮下游走如蜈蚣,融化金漆混着血肉从嘴角垂落,在青砖地汇成数枚逆向旋转的卍字血符。
“藏憾待明,挽留之挽。”
纪挽说着话与那丑东西对视时眸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诧的神情,寒朗对此颇为失望,还指望能吓唬吓唬他呢。
“听说过空身鬼吗?”
“什么东西?”
纪挽道:“不知少将军有没有听过鬼籍易改,阳籍难欺?”
他屈指叩击着袖下青砖,淡蓝银色广袖曳过青砖上涌动浮现的血印时不染半分污浊,像清冷鹤尾扫碎了水面金霞。骨面相触之时如同清溪般漾开截然不同的金箔色梵文,刹那间炼狱里刺耳哭嚎骤减,本向他们奔袭而来的腐骨鹫溃散成萤。
与此同时,舒展着琉璃色嫩芽的幼苗从砖缝中绽出,氤氲着清澈好闻的雪顶甘泉香,纪挽半倾着身体,苍白指尖虚拢着砖缝中生长出那半截光秃秃的梅花枝。
“所谓‘空身’,一般指受除籍之刑的罪囚,他们往往被削去族谱名讳,毁去生前器物,死后魂魄无法归入阴阳两界名册,成为游荡在空白簿间的邪祟。需完成三重寄生才可重塑鬼籍,转世投胎。”
纪挽的声音很好听,似初化雪水漫过冰裂纹盏,清泠中渗着三分药香浸透的低沉,清冽处若月华漱石,温润时如暖玉生烟,虽然正在讲很邪门阴诡的事情,却又在用另外的方式告诉寒朗不要害怕。
寒朗忽觉后颈黏着蛛网般的视线,他转过头一看,发现那尊鬼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半尺距离,月光穿过漏窗斜劈扭曲在佛面上,左眼慈悲相的金漆剥落,彻底露出底下青面獠牙的彩绘。
“施主…..”
梁上传来阵阵婴鬼孩童幸灾乐祸的嬉笑,香炉倾覆,香灰在半空凝成骷髅云,藏经角内原本将熄不熄的长明灯骤然鬼火大亮,齐刷刷转向齐顶高的清灰佛像。沙哑嗓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寒朗也终于看清身后景象——那尊鬼佛剥落的金皮下无数蛆虫正凑着密密麻麻的生辰八字,而本该结无畏印的右手却举着那柄降魔杵,泛着冷光的尖端正抵着自己后心三寸处,一截从砖缝中抽芽而生的枯枝同时勒紧了鬼佛的手腕,让其前进不能。
零星花瓣掉落,更是光秃秃的了。
反应过来的他简直气笑了:“还想拿我的生辰八字?怕你有命拿,没命享。”
寒朗恍然大悟,结合今夜所见种种,终于摸清“空身鬼”的行事逻辑所在——
其一,附空符,占据无朱砂点眼的黄符作阴司通行路引。
其二,窃金身,藏匿于未开光的泥胎佛像以此提供能受香火祭祀的伪装容器。
其三,夺人牒,夺活人生辰八字置换命格以便向城隍报备阳间户籍。
正如《阴牒考》里那句“鬼籍易改,阳册难欺”。边境鱼龙混杂,不缺受刑逃脱的流亡案犯,也不缺挣扎讨生活的穷苦人,他们正如飘摇的孤魂——亡命徒的命灯被血光遮蔽,乞丐的命格早被虫蛀成筛,阵亡将士的魂幡更是无人供奉。
这些人的生辰八字在城隍案前不过几行褪色小楷,纵使被篡改成《阿鼻经》里的饿鬼道名录,九泉下的判官也只会当是墨渍污了黄泉纸。
最精妙是空身鬼的“借佛敛魂”的置换手法:利用将死之人的信仰诱骗前来,篡改其八字,在城隍爷眼皮底下玩偷梁换柱。当阴差举着缉魂令来索命时,抓走的不过是顶着真名的假魂。
这座正值鼎盛的酒楼就连残羹冷炙都沾三分贵气,哪怕后面成为人气衰败的阴佛堂,也会吸引不少乞丐流民。
寒朗命格虽煞却极贵,他们自然不愿意放过。
“离位踏北斗,引月华封它左脉。”
玉磬般嗓音裹着霜色拂过耳畔,微哑的嗓音混着药香荡开,寒朗旋身避开降魔杵的刹那,枯枝已缠住佛腕。月光恰在此刻穿透残窗,照见鬼佛掌心游动的血咒正随枯枝勒紧渗出脓血。
枯木裂开的枝桠绽出半透明的金蕊白梅,在触及佛光的瞬间,七十二道金色梵文枷锁自虚空显现。纪挽指尖凝霜为笔,凌空勾出的符文泛着淡青萤火,淡蓝广袖拂过处,梅香混着残雪气息漫卷,将鬼佛额间血咒冻出蛛网裂痕。
“震位,断心骨。”
寒朗果断踏着血雾而起,足尖点在疯长的枯枝上,那些吸着佛血的枝条突然玉化成剑织成天罗地网。
鬼佛怒吼震落梁上经幡时,纪挽忽将掌心往冰凉交错的青砖裂石上一拍——所有枯枝应声开花,万千白梅金色蕊心射出灵线,将鬼佛钉成星斗阵列里被制掣的猎物。
“破!”
寒朗夺过降魔杵,凝结妖力往佛心处重重刺去,手指骨节暴起青筋,颤栗降魔杵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妖力与佛光交缠成螺旋状飓风,杵身鎏金咒文寸寸破裂,最终在灵流与妖息中炸成星雨,被窃命格化作赤色流萤四散,每个光点都裹着段残缺人生:夭折童子的抓周铜钱、新嫁娘断裂的新簪、郁郁不得志的老儒生焚毁的长卷.……
空身鬼金身如雪山倾覆,香火符纸拼凑的八字在月光下蒸腾成黑雾,金漆化作滚烫的铅雨浇在青砖地。少年在漫天流萤中看见——那些金色碎屑落地即生红莲,莲心托着点点魂火,逐渐消散而去。
纪挽垂眸看着满地枯枝,那些曾狰狞如鬼爪的枝条此刻正温柔地托住飘落的白梅花瓣。他腕间不知何时缠上一截新枝,嫩芽蜷缩的模样恰似寒朗雪白银发间那缕不服输的翘发。
寒朗颈后妖纹如熔银流淌,原本幻作墨色的长发褪去伪装,雪瀑似的发丝垂落肩头或腰际,末梢还沾着鬼佛血凝成的赤色碎屑,妖气激荡间无风自动,左耳尖那簇银毫在月光下炸开,连带藏不住的狼耳也显出原形——玉雕般的耳廓覆着层薄霜,随他偏头巡视的动作,抖落几点星子似的妖光。
在最后一缕邪气散尽时,残存经梁终于断裂,夜风掠过残破的经幡,幡尾铜铃早哑了喉舌,忽有星火从地缝窜出,原是寒朗斩碎的降魔杵残片在自燃,靛青鬼火舔舐着佛堂残骸。
“这里要塌了,你还不走吗?”
寒朗走到纪挽身边,难得认真道:“你不会真的是守在这里的妖怪吧?你既然称呼我一声少将军,那我可不能要你继续害人。”
纪挽依旧是坐在地上,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疲倦地摇着头道:“少将军说笑了,我不太方便走,想等人来接我。”
“不方便走?哪里有不方便的?”
纪挽自始至终都坐在原地,没有挪动过位置。
寒朗以为他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事情,于是半蹲下来与之平视,疑惑地偏着脑袋,仍保留着些动物习性,瞳眸中流转的幽蓝微光恰似夜空中被扯碎的银河:“你在等谁?”
“等我徒弟,我们走散了,劳烦少将军把我放回……”
话音未落,纪挽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倾落,霜雪气裹着碎玉梅香撞了满怀。
寒朗本能地接住倒向他的人,垂落乌发缠住他腕间妖纹,他推也不是,抱也不是,探得鼻息还有喘气儿:“喂,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赖上我了?”
见怎么都喊不醒,寒朗满头黑线地又将人重新打横抱起,在鬼境消散前远离这不祥之地。
黎明破晓时分。
少年红衣匆匆燎过湿冷石壁,蹀躞带忽明忽暗,将腰间银羽环翎佩映得如同衔着半轮残月。那玉佩随疾步晃动的幅度,恰与发间水玉簪透出的冰魄光同频。
“咦?”
在长靴踏进墓室时,借着夜视能力,萧不寅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显然是被里面的狼藉给惊骇到了,红衣下摆如朱雀尾羽,却偏偏被水玉簪的冷光压住三分焦躁。
他暗道一声不好,匆匆跑进墓室中央,又在棺材前堪堪顿住——石棺棺盖被随意掀在一旁,原本躺在里面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萧不寅在墓室里四处张望,又企图在残破乱迹里搜寻蛛丝马迹,剑眉下涌上的是藏不住的担忧,甚至连棺材底都不留余隙地摸了一遍。
他将腰间翎羽环佩取下,嗡颤微鸣过后焦躁催促道:“快点过来了,谁他|妈的把师尊偷了!”
……
……
萧不寅:我倒要看看是谁学什么不好学偷|人?[裂开]
某人:此偷非彼偷,我老婆从事高危职业,我要看紧点,严拒任何同担(微笑)
我:小纪的初版形象放在文案里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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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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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裂夜焚虚证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