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珠子绕过,秦骞用指腹轻轻压住那枚银质锁扣,“嗒”一声轻响,将这承载着沉重过往与无上象征的遗物,稳稳地系在了听溪的腕间。
传闻是早年海外仙境的得道高僧在册立皇后典礼上所赠,寓意“心如琉璃,内外明澈”。它不仅仅是一件佛门法器,更是东宫正统与中宫遗泽的无言象征。
自此,听溪安危与秦骞所代表的政治象征彻底捆绑。
攻击听溪,等于攻击逝去先皇后,也是攻击秦骞所代表的东宫正统。
这顶帽子,穆妃一派敢戴吗?
听溪新奇地转动着手腕,看着青珠在灯火下变幻着迷离的光晕,全然不知此刻系着的是何等惊涛骇浪。而秦骞那冰山下刻意流露的那一丝“柔情”此刻与这遗物的转移完美交融,化作一柄无形却锋利无匹的权柄之剑,直指人心。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无声的宣告,比任何雷霆之言都更具力量。
这桩荒唐婚事本是皇帝所赐,在场重臣都清楚记得秦骞当时孤身一人跪在朝堂之上接旨时的隐忍与周身散发的冰冷死寂。
御史本意是想借此挑起秦骞对这桩婚事的厌恶,以此离间秦骞与渝帝父子二人,最好能让秦骞在盛怒或屈辱下失态甚至迁怒于听溪,从而坐实“不协”之名,打击身为稷王的威信。
秦骞不仅借力打力,三言两语彻底粉碎了他们的算计,并反手布下了一个更为深远的局——
这场宴会上,还有不少在秦骞与秦均烈间摇摆的东宫旧臣!
这件事情让他们明了:秦均烈顶着皇后名分,行的却是穆妃一党意志,这让这些忠于先皇后的旧人如何敢全心托付?
秦骞这座沉默冰山之下的深海潜流已然涌动,无声地卷向那些仍在观望的礁石,将他们推向此时唯一的选择。
保王妃,表忠心,赢旧臣。
一箭三雕!
皇帝高坐御座,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精光。他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殿内众生相:安宁抚珠的听溪,面如死灰的御史,以及强压怒火的穆妃母子。
老渝帝没想到,这场由他默许甚至乐见其成的的风波,竟会被秦骞以如此强势、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彻底镇压!更彰显了他稷王府的威严和秦骞本人深不可测的手段。
心机深沉,无外乎此!
这结果,与皇帝预想的敲打试探全然背道而驰!
“呵……”
这声轻笑听不出喜怒、却仿佛浸透了冰寒。渝帝的目光最终落回秦骞身上,这回不再是之前探究与玩味,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甚至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骞儿思虑周全,‘定波’确非凡品。王妃纯善,得此护持甚好。”
他不再看那“渊海双鲤”,这已是无关紧要的物件,多看一眼都是多余:“来人,赐稷王妃一串御制紫檀嵌金佛珠,以嘉其心性质朴。”
老渝帝心中寒流翻涌。他凝视着秦骞——那端坐如玄冰、仿佛无事发生的姿态无不彰显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方才席上环环相扣,直击要害!这哪还是当年沉默接旨的年少亲王?
冰山之下蛰伏的或许早已是颠覆汪洋之力。
穆妃的火苗,反成了照亮其峥嵘的火炬!
皇帝骤然警醒:此子,早已非他可随意拿捏。
殿内的歌舞重新喧嚣,珍馐美酒依旧,但老渝帝杯中的御酒,却仿佛已失了滋味,唯余一片冰冷与凝重。
当听溪目光悄悄流连在他紧抿的薄唇时,秦骞那原本无意识搭在玉杯边沿的修长食指向上抬了抬,轻轻点了一下光滑的杯壁。
这动作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莫名在听溪懵懂的心湖漾开涟漪,那双纯净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得到了某种无声的许可和安抚。
听溪不再偷偷地看,而是大胆地将自己的手臂连同那串温润的琉璃珠轻轻地贴靠在了秦骞冰凉的玄色袖缘上。
没有言语,秦骞甚至没有侧目看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冷峻侧颜,在摇曳的宫灯下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但——
秦骞并未避开那小心翼翼的贴近,默许了衣袖上传来属于听溪的微凉触感。
就在听溪得寸进尺,打算将半幅身体都靠在秦骞手臂上时,一个压得极低声音,猝不及防地钻入他耳中,仅容彼此听闻:
“戴着,别摘。”
简单四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命令口吻却不容置疑,像一道无形的壁垒,瞬间将听溪拢入了一个只属于秦骞的、绝对安全的领域。
听溪猛地抬头,清澈眼底满是纯粹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安心与欢欣。他用力地、无声地点了点头,像是领受了一道无比重要的旨意。
此刻喧嚣是别人的。
这一隅,只有玄衣的沉冷与皓服的柔软无声依偎;只有琉璃珠在灯火下流转的柔和光晕;只有一句低沉的命令与一个无声的点头,以及冰山下那丝比呼吸更轻、却重逾千钧的默然守护。
就在这无声暖流悄然弥漫于两人之间时,一道淬了毒般灼热的目光如利箭般撕裂喧嚣钉射而来!
源头正是对面席间脸上堆砌着灿烂笑容的秦均烈!
秦均烈高举着盛满琥珀酒液的金樽,遥遥对着秦骞的方向。那笑容浮于表面,姿态看似潇洒不羁,捏着金樽的指节却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的目光带着极致轻蔑与一丝扭曲的探究在听溪身上逡巡,最后重重落在听溪腕间那圈流转着青蓝光晕的“定波”琉璃珠!
那珠子光华落入他眼中如同最刺目的嘲讽和最深的耻辱。
秦骞终于抬眼迎上了秦均烈那淬毒的目光。没有怒意,没有波动,仿佛只是被一只嗡嗡作响的蝇虫扰了清静。
在秦均烈几乎要维持不住那虚假笑容的逼视下,秦骞终于缓缓地、极其端正优雅地端起了自己面前那只几乎未曾动过的玉杯——杯中御酒澄澈清冽,映着殿顶辉煌的灯影,也映着他自己毫无波澜的深眸。
他没有说一个字,动作简单至极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冷冽如霜,却将无视与碾压诠释到了极致。
无声的邀战!
“哐啷!”
一声脆响从对面传来,秦均烈手中那价值不菲的金樽竟被他失控的力道摔落在桌面上,杯中琥珀色酒液泼溅出来。
秦骞置若罔闻,甚至没有再多看那狼狈身影一眼,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听溪的手腕,步履沉稳从容,如同破开喧嚣浊浪的一叶玄舟,径直走向御座前方。
“王妃体弱,久坐乏累,儿臣先行告退。”
……
宫宴喧嚣与硝烟被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外,只余下夜风穿过宫墙时呜咽,亲王车驾碾过寂静宫道,最终停在稷王府门前。
秦骞率先下车,玄色华袍清冷月色下更显深沉。他并未径直离去,依旧在车辕旁顿住了脚步,沉默等待着。
车帘掀开,听溪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他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宴会上紧张与喧闹耗尽了他的精力,就连脚步都开始变得虚浮。
秦骞的目光淡淡扫过他,没有言语,却极其自然地抬臂,骨节分明的手掌稳稳托住听溪小臂,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隔着衣料传来,助他轻盈而平稳地踏落地面。
动作流畅而强势,带着秦骞一贯的掌控,却也悄然融入了今夜那不同寻常的维护。
听溪站稳后并未立刻收回手,反而借着这力道牵住秦骞袖缘,而后者并未推开,只是收回托扶的手,沉默地引着听溪踏入了那片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领地——寂兰庭。
路径渐深,灯火渐稀。
夜露湿气弥漫,带着草木清冷。秦骞步履沉稳从容,听溪安静地跟随在他身侧,如同依附着礁石的一抹月光。
风过兰草,沙沙轻响。
玄袍拂槛,踏入幽寂。
甫一进门,一股与王府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并非香料的馥郁,而是带着点潮湿泥土、陈旧纸张和某种甜腻果子混合。
昏暗。
偌大正厅只点了一盏小小宫灯,昏黄微弱的光线勉强驱散浓稠黑暗,却让整个空间显得愈发空旷寂寥。月光从雕花窗棂的缝隙间吝啬地漏进来几缕,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冷影。
混乱。
秦骞视线好不容易适应昏暗后,一种单纯天真的混乱便撞入眼帘——地上散落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事: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被精心摆成了看不出形状的图案;断了线的竹蜻蜓斜插在窗边花盆里;甚至还有一串用草茎编成的粗糙小蚂蚱挂在椅背上轻轻摇晃。
它们的存在正昭示着主人仿佛一个被遗忘在深宫角落、兀自沉浸在小世界里的懵懂孩童。
秦骞眉头蹙了一下。他环顾四周,除了这堆充满童趣的杂物,整个寂兰庭陈设简单到透着一种被遗忘的冷清。
他想象着听溪每日在这座昏暗空旷的屋子里独自摆弄这些无趣玩具的场景。
听溪到熟悉环境后总算放松了些,他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那些心爱的杂物一股脑儿推到床榻里侧,清空了一小片位置。
他转过身望向秦骞,清澈眸子疲惫散去,只盛满了纯粹希冀,就像映着星光的泉水,巴巴地望着秦骞,没有声音也没有手势,但眼底藏着的邀请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昏暗的室内。
留下吧。
秦骞站在阴影处,高大身影几乎挡住门外透进来的月光。他的目光扫过被推得更乱的床铺,扫过地面那些散落孩童玩物,最后定格在听溪那双写满无声祈求的眼睛上。
那目光像细小的钩子,无声地牵扯着什么。
沉默与犹豫在寂静室内蔓延,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听溪清浅呼吸声。
片刻后,秦骞终于动了。
他迈步走向床边,玄色衣袍带起微弱空气流动,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他解下腰间象征亲王身份的玉佩,随手搁在床头小几上。
然后,他竟真的在床沿坐了下来。
“夜深了,府内巡查未毕。”
他给出了一个生硬到近乎拙劣的理由,目光随即移开,落在床头那盏跳跃的豆大烛火上,仿佛那微弱的火苗比身边人那道灼热视线更值得关注。
“你睡吧。本王在此坐片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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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玄渊初探照霜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