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晚风自尚有余温的御街长巷徐来,吹得王府檐下新挂的宫灯绛纱轻拂,光影在朱门上斑驳游移。
玄袍金冠的身影如一道沉默的界碑,立在王府那象征无上尊荣却也隔绝尘寰的门槛之内。
秦骞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峰,玄袍在初燃的灯火下流淌着深不见底的暗泽,金线密绣华纹闪烁着锐利冷芒,与他眼底深潭沉寂遥相呼应,
他在等。
等他名义上的王妃。
秦骞并非生来就如此淡漠无情,也曾有慈爱荫庇——那位如皎月般温柔却因生下弟弟秦均烈而早逝的嫡母皇后,是他晦暗童年里唯一的光。
然而那道光在他尚不足以自保的年岁便猝然熄灭,只留给他一座更加森冷的宫殿和无尽的猜忌。
在父帝将幼弟全权托付给后来日得盛宠的穆妃抚养后,他亲眼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关怀期许,甚至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赏玩物件如同决堤流水般涌向那个懵懂无知弟弟。
“稷王”尊号并非唾手可得。
那是他在嫡母薨逝后的权力真空中,在宠妃以及背后母族虎视眈眈下,在父王时而审视时而漠然的目光里,一寸寸、染着血与火争夺而来。
每一次加封,每一次看似荣耀的擢升,都伴随着暗处的冷箭与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他深知,父王虽老迈却仍未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从未真正移开。
这副掌控着一切的完美表象之下,在无人窥见的深处,在那冰冷的甲胄之内,早已被经年的重负压得筋骨酸痛;他警惕着八方窥伺的暗箭明枪,耳畔呼啸而过的,唯有穿心刺骨的凛冽寒风与无边无际的的孤寂。
听溪的到来昭示着他秦骞需要拼尽一切去证明忠诚才勉强守住的位置,在弟弟秦均烈面前,竟开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夜风尚算温和,衣摆如墨色水波般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秦骞指尖缓慢而恒定地摩挲着冰冷的玉扳指,一圈,又一圈,如同在丈量着时间。
周遭寂静无声,侍卫宫人垂首屏息,连风声都似乎被这刻意维持的沉默所吞噬。
身后玉石台阶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并不急促,落入秦骞的耳中时,摩挲扳指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恒定的、冰冷的缓慢转动。
宫灯光晕边缘下,一道身影缓缓清晰。
皓色华装行走流淌着温润而高贵的光泽,极细银线勾勒的莲纹在灯下若隐若现。剔透珠玉,华服重饰,将听溪妆点得如同被供奉在神龛中的玉像,尊贵得不似凡尘中人。
秦骞回头看去的目光习惯性地带着审视与评估的冰冷,可下一瞬,他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凝滞了。
极致华美的装扮并未完全攫住秦骞的视线。真正让他心头那潭死水泛起一丝诡异涟漪的,是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王妃该有的矜持算计,没有面对他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实际上的掌控者时该有的畏惧或讨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这身累赘装扮的局促不安。
只有一片纯粹的澄净。
或许觉得只是换了比平时更亮眼些的衣裳,那双眸中坦然地、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和信任,穿透昏暗光线,直接望进了秦骞的眼底。
干净得刺眼。
干净得让秦骞感到一种荒谬的刺痛,在这污浊的权力场中,这双眼睛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秦骞不禁想:当个傻子倒也不错。
这丝微弱的松动仅仅存在了一瞬。
听溪在距离秦骞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微微仰起头时唇角翘起纯粹而满足的弧度——那是一个全然信任、甚至带着“找到你了”安心笑容。
这个人从权力尽头走来,却笑得像个不谙世事、只认眼前人的单纯孩童。
这笑容,比任何珠宝光芒都更刺眼地灼烧着秦骞冰封的心防。
在暮色与灯火交织中,那装饰着身份徽记的马车驶近,秦骞极其自然地伸出了手臂,带着王族应有的矜贵与无可挑剔的仪态,眼神却没有落在皓衣璀璨上。
“王妃,该入宫了。”
……
皇城御苑。
金杯玉盏碰撞,琼浆玉液在灯火下折射出琥珀光泽。珍馐美馔如流水呈上,仙音妙乐从四面八方的乐工处流淌而出,交织成一片浮华喧嚣的盛世图景。
老渝帝高踞御座,冕旒珠玉轻晃,嘴角含笑,目光深沉地俯瞰着他的臣民,享受着极致繁华。
宴酣之际,乐声陡变。
原本的丝竹管弦被低沉浑厚的皮鼓与悠远苍凉的骨笛取代。场中灯火也刻意调暗了七分,只余几束强光聚焦于中央空地。
数名伶人赤足顿地,踝铃铮鸣。羽衣覆身,青铜面具狰狞,朱砂图腾在肌肤上蜿蜒如活。主祭者双臂怒张,翎羽炸裂簌簌,每一次顿足都似叩击大地脉搏。旋舞如风暴,黑羽翻涌墨云,赤翎拖曳血光,骤然腾跃凝滞——如凤凰浴火,更似凶禽搏命。
楚巫羽翎祭据传能沟通鬼神,祈福禳灾。就在这充满原始张力的祭舞鼓点如疾风骤雨,羽翎翻飞似烈焰焚天之际,一道探究的视线穿过狂热的人群,掠过皇帝审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皇子席的首位——
那里自成一方天地,与周遭喧嚣浮华格格不入。
秦骞如玄冰雕琢,狂舞喧嚣撞上他只如浪碎礁岩,激不起眼底半分涟漪。他深眸低垂,只凝着自己那杯冰凉御酒,指尖无意识摩挲玉杯边缘,幽光描摹更添惊心动魄的冷峻。
——孤绝于沸腾盛宴,凛冽不可方物。
紧挨着他坐着的是帝师,也是王妃听溪。
与秦骞的冰冷孤绝截然不同,听溪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惊心动魄的光。即便在如此幽暗的光线下,也无法掩盖深海初雪般的清冽气,纯净懵懂的眼神如同初生的小鹿,带着对周遭庞大喧嚣本能的怯意与一丝被那奇异祭舞吸引的好奇。
听溪显然被那狂野的楚巫祭舞震慑住了。
他的身体绷紧,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身边唯一能抓住的“锚点”——秦骞玄色亲王袍的一角褶皱。
秦骞能清晰地感受到袖角传来的轻微拉扯和身边人细微的紧张。他没有侧头,没有言语,只是在低垂的余光里,看着那只攥着自己衣袍的手。
祭舞鼓点达到最激烈的顶点,一声裂帛般的骨笛长啸划破夜空!所有伶人猛地顿住,摆出朝拜的姿势,赤金玄三色羽翎如凝固的火焰,指向御座方向。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与掌声。
盛宴的喧腾暂歇,献礼的序曲奏响。
穆妃一派的重臣王尚书捧着锦盒昂然出列,启盒瞬间,一尊通体剔透的“渊海双鲤戏珠”摆件呈现于御前——那玉质罕见,灯火下流转着幽邃的蓝绿光晕,仿佛将一汪活海凝于其中,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王尚书声若洪钟,饱含热忱:“陛下洪福齐天!此‘渊海双鲤’乃西海渔民于风暴后偶得的深海精髓,实乃天降祥瑞!双鲤同心,珠联璧合,乃喻我南渝国祚永昌,福泽绵长,后继有福!”
殿内一片称颂之声未绝,听溪看着那来自西海的深髓时,瞳孔深处有难以捕捉的流光一闪而过。
此时老渝帝龙颜大悦,朗声赞许。穆妃更是以袖掩口,眼波流转间得意难掩。坐在她下首的秦均烈亦挺直了腰背,面上是与有荣焉的傲然。
御史出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此祥瑞确是吉兆,天佑我朝。”
御史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席首,尤其在听溪身上略作停顿:“臣细观这‘双鲤戏珠’,珠乃圆满之征,可自古阴阳和合,方为生生不息之道。双鲤并行,若是一雄一雌,自然和谐美满,福泽绵长。可若是……咳,只怕这祥瑞美意,反生歧义,恐有不协之虞啊。”
殿内气氛陡然一凝,落针可闻。
御史此言,表面指向王妃,实则将“不协”的污名扣在稷王府头上,这无异于在御前投下一枚毒刺。
就在穆妃嘴角隐现得色之际,颇为硬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声音响起。
“御史此言差矣!”
秦骞一派的阁老起身,拱手向御座方向一礼,目光却如炬般直视:“祥瑞之兆,贵在解读,岂可拘泥于皮相雌雄?依老臣浅见,这双鲤戏珠,寓意深远,更关乎南渝根本!”
他声音陡然拔高,清晰传遍大殿:“珠者,至尊至贵,社稷重器也!双鲤并行,腾跃争辉,其势昂扬奋发,正象征着陛下龙精虎猛,膝下皇子皆为人中龙凤,各显其能,为南渝竭忠尽智!此乃陛下洪福齐天,大渝后继有人、群英荟萃之吉兆!”
张阁老话音未落,目光已锐利地扫过秦均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双鲤争珠,并驾齐驱固然彰显皇家气魄,然珠终归只有一颗。若双鲤同心协力,拱卫明珠,自然是社稷之福;可若是起了争竞之心,互不相让,以致波涛汹涌,惊扰了明珠安稳,那这‘祥瑞’之中,恐怕才真有一丝‘不协’之隐忧啊!”
此言一出,席间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秦骞与秦均烈兄弟二人。
秦骞,居嫡居长秉贤。
秦均烈,承遗珠,独眷圣恩。
帝位之选,各有千秋,难以抉择。
秦均烈依旧岿然不动,悠闲地摇晃着酒杯,一身华贵锦袍,笑容灿烂,眼神却时不时如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秦骞的方向,尤其掠过听溪时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阁老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秦骞的声音不高,清冷而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他目光终于扫过殿心那尊双鲤戏珠,最终落在那颗璀璨的玉珠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陈述:“‘珠’为社稷重器,天命所归,自当由真龙执掌,此乃天道,不容置喙。”
秦骞的视线缓缓移向御史,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后者瞬间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仿佛被无形的利刃锁定:“至于双鲤腾跃,拱卫明珠,此乃祥瑞昭示之本意,乃社稷之福,陛下之福。”
他的语调陡然转冷,如同寒冬骤临,字字如冰锥砸地。
“然,祥瑞本天成,人心却难测。”
秦骞目光如电:“御史方才以‘阴阳和合’妄解天意,影射本王内帷,已是僭越。此等牵强附会、指鹿为马之言,非但不能彰陛下圣明,反倒混淆视听,徒惹纷争!”
“更有甚者……”
秦骞的声音陡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目光如刀锋般横扫过穆妃和秦均烈的方向,毫不留情。
“阁老忧心‘双鲤争珠’恐生不协,其言本意在于警醒天家和睦。而你身为朝廷御史,不思如何匡扶社稷,反倒借此良机,以‘阴阳’邪说推波助澜,此等居心叵测,曲解祥瑞以行构陷之事,才是真正的不协之端!其心可诛!”
“轰——!”
这诛心之言如同惊雷炸响!秦骞不仅彻底驳斥御史对王妃的污蔑,更将其行为直接定性为“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罪!
每一顶帽子都足以让御史万劫不复!
更是将穆妃一派精心设计的陷阱瞬间反弹成指向他们自身的利箭!
御史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冷汗如瀑。穆妃保养得宜的脸瞬间铁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秦均烈更是气得浑身发抖,酒杯几乎捏碎,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秦骞句句扣着“天家和睦”、“国本”的大义名分!
就在这雷霆万钧的斥责震慑全场、穆妃一派阵脚尽乱之际,秦骞那迫人气势却已收敛,但眉宇间残存的冷冽依旧足以冻结三尺寒冰。
他的目光落在了身侧那抹瑟缩皓色身影上。
那一瞬间,他周身坚冰般的气场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极其短暂地,又颇显刻意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逢场作戏的精髓,在于细节的真伪莫辨。
秦骞指腹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宽大温暖的手掌却包裹住听溪的冰凉掌心时却传递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至少,在旁人看来是如此。
一串温润剔透的琉璃手持被这“温情脉脉”的动作牵引,悄无声息地自秦骞掩在繁复玄袍下的腕间滑落。
尚带着余温的青色琉璃珠在辉煌灯火下折射出柔和纯净的七彩光晕,如同一泓清泉注入浊世,不偏不倚地顺着两人相连的手滑入了听溪因被牵起而微张的掌心。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听溪指尖一颤,下意识地低头,可秦骞低沉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将听溪分散的注意力重新拉回。
他就着这个姿势拈起那串手持,将其仔细又小心地缠在听溪手腕上,动作看似呵护备至,指尖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引导。
手持浸染了旧日东宫最纯粹的尊荣与哀思,更是秦骞多年来从不离身的信物。如今缠绕在听溪腕骨处,将其衬托得如同初雪覆盖下不堪一折的玉兰枝。
“莫怕,本王陪你。”
……
不想写因为自己不幸而去虐待另外一个无辜人的渣攻蠢攻。
稷王有很强的责任感,无论是为子为兄,还是为王为夫,只要不逼到绝路就永远会是保护伞。因此小秦就算再不喜欢王妃,还是会保全他的。
秦骞(摔盒饭):谁说我不喜欢了?[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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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戏珠宴上琉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