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风波后,寂兰庭不再是王府地图上被秦骞刻意忽略的角落。那夜的昏黄灯火与清浅呼吸,仿佛在玄冰深处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起初,只是“顺路”。
秦骞处理公务后如同往常回主院安寝,但路经寂兰庭附近时脚步会不自觉地放慢半分。
他有时能瞥见那抹皓白身影蹲在廊下专注地摆弄几颗石子,眉眼弯弯,秦骞的目光也会跟着停留一瞬,只不过比掠过假山时多了一刹那的审视,随即又恢复冷寂,仿佛那刹那的停顿从未发生。
后来,变成了“巡查”。
秦骞会以查看庭院安全为由,踏入寂兰庭。听溪总是会第一时间发现他,眼中瞬间点亮的光比那天晚上廊下那盏老旧的风灯明亮百倍,然后像只小鸟飞到他的面前。
他的小王妃会献宝似的捧上刚完成的“作品”——有时候会是个歪歪扭扭的草环,也会是一只翅膀不对称的草蝴蝶,或是几颗他挑选出来最圆润的雨花石。
秦骞从不言语,只是看着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睛,微微颔首,听溪便能欢喜许久,将那微小的认可视若珍宝。
秦骞发现,听溪的世界简单得令人心头发涩。
他不懂权谋倾轧,也不识人心险恶,唯一的忧愁可能是草茎断了编不成蚂蚱,或是心爱画本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他会因为发现一只新搬家的蚂蚁而雀跃半天,也会对着凋零的兰草花瓣露出懵懂的惋惜。
这份与世隔绝的天真,在冰冷王府里脆弱得像清晨的露珠。寂兰庭一隅的宁静,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秦骞深陷权谋泥潭中唯一能喘息片刻的港湾。
但这份关注并未让秦骞清闲下来。
沉重紫檀木案上堆满了来自边关染着风沙的军报以及朝中各方势力明枪暗箭的密函。朱笔批注,字字千钧,无一不决定着千里之外的战局与无数人的生死。窗外更深露重,唯有烛火映着他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疲惫。
真正让秦骞心弦拨动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雨夜。
他因边境军报在书房熬至深夜,惊雷乍现后暴雨如注。鬼使神差地,他撑伞独自走向了寂兰庭。远远便听见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庭院中央是由雨花石摆放成奇怪形状的图腾,秦骞无暇顾及,推开门时就见听溪蜷缩在正厅角落的阴影浑身发抖。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听溪猛地捂住耳朵,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单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那一刻,秦骞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猛然攥紧——他从未见过听溪如此无助的模样,那些宴会上被维护时的依赖或者平日里的欢喜,在此刻巨大恐惧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
他沉默地走过去,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角落里那团颤抖的柔软。没有言语安慰,他只是脱下自己干燥温暖的外袍,那尚带着余温的清冽松柏气息轻轻裹住了听溪冰冷颤抖的身体。
秦骞席地而坐,就坐在听溪身侧那片冰冷的地面上,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听溪与透进来的风雨。
“哭什么?本王在这里。”
怔然过后,秦骞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幼时起就不受父皇重视,连唯一的伴侣都是他们精心挑选送来的羞辱工具。他试图用冷漠筑墙,一遍遍提醒着自己“枕边人或许是隐患,是棋子。
如今却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卷入更深的漩涡。
可漩涡的中心似乎并不全然是冰冷的绝望,而是名为“羁绊”的种子,已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悄然落入了冰封的裂缝之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殿内灯火通明,驱散了幽暗,却驱不散刻在听溪神魂深处的那一场风暴。
秦骞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安慰——他本就不是擅长安慰的人,更何况对方是个无法言语、心智懵懂的少年。他只是坐在那里,单膝屈起,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任由殿外风雨肆虐,殿内灯火摇曳。
或许是灯火足够明亮,驱散了过分的黑暗;
或许是因为身旁多了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分担走无形的压力;
又或许是知道这空旷冰冷的殿宇里,不再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在承受着天地之威。
听溪剧烈颤抖开始平息,虽然依旧蜷缩着,但紧绷身体明显放松了许多,他偶尔不安地抽噎一声,很快又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
听溪额头疲累地轻轻抵在了秦骞的手臂上。秦骞没有动,任由那微凉的触感贴着。窗外的雷声依旧骇人,但听溪最终在秦骞无声的守护和衣袍的温暖中,疲惫地沉沉睡去。
清浅且有规律的呼吸落在耳畔,秦骞目光落在听溪身上——少年长长睫毛上的未干泪珠在灯火下尚闪着微光,脸颊因为之前的哭泣和恐惧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睡着的姿态简直毫无防备,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如同地底涌动的暖流悄然融化着万年冰层。秦骞收回视线,认命般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窗外的风雨,感受着手臂上那点微弱的依偎。
自那夜后,寂兰庭多了一丝活气。
秦骞停留的时间变长了。
他有时会带一卷无关紧要的闲书,坐在院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石凳上翻阅。听溪就在他不远处的草丛里“寻宝”,或是安静地坐在他脚边的石阶上,用草叶编着各种小玩意儿,偶尔编好一个,会献宝似的举到秦骞眼前。
秦骞的目光会从书页上移开,落在那粗糙却充满心意的小东西上,再落到听溪亮晶晶的、等待夸奖的眼睛里。
他会极轻地点一下头,或者极其难得地用指尖拂去听溪发间沾上的草屑。每当这时听溪的笑容便会像春日融化的第一缕阳光,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照亮整个寂兰庭的昏暗。
听溪给他编的东西慢慢攒满了一筐。
性格使然,秦骞依旧沉默寡言,但那份冰冷的疏离在听溪全然的信赖和依赖中,已悄然褪去了大半。
心动如同静水深流,在无数个无声相伴的黄昏和静默对坐的夜晚里,悄然滋长。
秦骞开始习惯寂兰庭里那股混合着泥土、纸张和甜果的气息;习惯那抹皓白身影在他视线范围内安然自得的样子;习惯那双清澈眼眸里永远盛满的、只为他而亮的星光。
不会说话没关系。
心智如稚童也没关系。
身为高高在上的亲王,秦骞却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感觉。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透过稀疏的兰叶洒入院中。听溪正专注地描绘着什么。秦骞处理完公务走来,步履无声,如一道沉静的影,悄然停在听溪身后。
听溪察觉到,回头粲然一笑,期待地举起手中的纸——上面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两个并肩而立的小人,一个穿着黑色,一个穿着白色,小人的手腕上,还画着一圈歪歪扭扭的珠子。
虽然简陋,却情意分明。
秦骞没有言语,而取出一只素锦小囊。指尖轻捻,一枚精巧的银铃滑落掌心。
铃身圆润,银光流转,细密的缠枝莲纹錾刻其上,中心垂坠着一颗玲珑青金石。秦骞手腕微动,一声清越脆响便逸散开来,如碎玉落盘,瞬间攫住了听溪的注意力。那双清澈的眼睛霎时被那抹银亮点亮,好奇地凑近。
秦骞略略俯身,身姿挺拔如竹,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与距离感。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道与稳定,轻轻撩开听溪素白的袖袍一角,露出腰间素雅的腰封。
紫色丝绳缠绕在他指间,动作沉稳而精准,不疾不徐地将那枚银铃系牢在听溪的腰侧。整个过程,他垂着眼睫,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处理一件重要的军务。
“你闹出来的动静总是很轻,以后听见它响,本王就知道你在哪儿了。”
“……”
银铃垂落,悬在听溪身侧。他微微一动,清脆的铃声便叮咚响起,如同山涧清泉,瞬间打破了寂兰庭惯有的寂静,带来一股鲜活的生气。
听溪开心地站起身,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圈,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连续不断的、欢快清脆的叮咚声,如同他此刻雀跃的心情。
秦骞直起身,并未站远,目光沉静。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洒在听溪身上,皓白的衣袂翻飞,腰间银铃叮咚作响,那张纯净的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纯粹的欢喜。
这画面如同最温暖的烙印,无声无息,却深深镌刻进秦骞冰封已久的心底。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秦骞甚至没有丝毫意外。
霉变军粮运抵前线,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士兵哗变,人心不齐导致失了连失边境两城,同时那份精心伪造、指向秦骞及其心腹贪墨巨额军需的账册“恰到好处”地被御史发现,并在朝堂上捅了出来。
铁证如山,无从反驳。
老渝帝震怒,连发三道圣旨严厉斥责秦骞“辜恩负德”、“败坏纲纪”、“动摇国本”,罔顾其多年功勋!
朔风卷过稷王府巍峨的朱门,御林军甲胄反射着冬日惨淡的日光,将整座王府围得铁桶一般,连空气都凝滞得令人窒息。
王府正厅,香炉未燃,一片死寂。
秦骞身着亲王常服,背脊挺立,独自立于堂中。面前宣旨内侍总管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稷亲王秦骞,受国厚恩,统御北境,本应忠君体国,克己奉公。然其恃功而骄,罔顾君恩,竟敢指使亲信,贪墨军粮,中饱私囊,致使前线军心浮动,士卒哗变!此等辜恩负德、动摇国本之举,实乃人臣之大逆,宗室之耻辱!”
账册数额之巨,人证指证之凿凿,仿佛一张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巨网,将秦骞牢牢困死其中。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证据确凿,不容狡辩!朕念及父子之情,更念尔昔日微功,法外开恩,特旨:褫夺秦骞稷亲王爵位,收回其北境统帅印信、兵符、虎符及一切封赏!即日起戴罪戍守孤雁关,非召不得擅离!钦此——”
“钦此”二字落地,如同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御林军统领上前一步,眼神复杂,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与惋惜,沉声道:“还请王爷请交卸袍服、印信。”
“且慢。”
秦骞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威严与骄傲,竟未被这滔天冤屈和骤然跌落碾碎半分。
他走到厅堂一侧,那里悬挂着自少时就随身的佩剑——
这是老渝帝当年亲手所赐的生辰礼。
剑鞘古朴,隐有血痕。
他抬手缓缓地将剑从墙上取下。御林军统领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按上了刀柄,周围的士兵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严阵以待。
然而,秦骞只深深看了一眼那柄曾饮尽敌手之血的佩剑,眼神如同告别一位生死与共的战友。他没有试图拔剑,更没有反抗,只是带着走到厅堂中央,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手臂沉稳地向下——将剑直直坠在冰冷的地砖上。
“咚”一声金属锐响,却如同惊雷炸在众人心头。
解剑比拔剑相向更令人震撼。
这代表着他放弃了最后的反抗,放弃了凭借北境军威做最后一搏的可能。
冰封心底掠过一丝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这是洞察一切后的漠然,更是挣脱那名为“父望”的沉重枷锁后带着血腥味的释然。
“带路。”
秦骞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再看地上的旧剑一眼。
厅外,风雪正急。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在空旷的庭院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悲鸣。天地间一片苍茫肃杀。就在这漫天风雪中,一道单薄的皓白身影固执地立在冰冷的石阶下,几乎要被风雪吞没。
银铃声动。
是听溪。
云锦皓服袖口和衣摆早已被寒风吹透,沾满了冰冷的雪沫。被风吹得凌乱的几缕墨发贴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上也凝结了细小的冰晶。他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那张纯净的脸上没有悲愤与恐惧,只有近乎固执的等待。王府的富贵烟云、稷王的煊赫尊号、那镜花水月的储君之望转瞬成空——这些翻天覆地的变故,似乎并未在他那过于简单的心湖中掀起应有的惊涛骇浪。
他只知道:秦骞在里面,要等他一起走。
秦骞走下石阶,停在听溪面前,高大的身影替听溪挡住了最猛烈的风雪。
听溪攥着秦骞玄色的衣袖,微微咧开冻得发青的嘴唇,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或讨好的笑容,仿佛在说:“别担心,我在这里等你”。
或许在那些人眼里,前方等待秦骞的是南渝最北端、与虎狼之国北渲仅一关之隔的秦岭苦寒绝地。
名为“守关”,实为囚笼。
他们不知道的是,秦岭,那片被朝廷视为乱土的绝域边关,恰恰是这盘被操纵的棋局中“慷慨”留给他的唯一生门!
那里有他早年埋下、未被朝堂察觉的暗桩;有熟悉北渲、被朝廷遗忘却战技精湛的百战精兵;更有北境最险峻、最利于防守反击的天堑。
那里才是他秦骞真正的猎场!
皇帝二十余年的虚伪与今日的冷酷最终亲手将这柄南渝最锋锐却被弃若敝履的剑推向了最适合他淬炼锋芒、积蓄雷霆的砺石之上。
今日的废黜并不是终点,而是他秦骞蛰伏于冰雪之下、等待破土惊雷的开始!
风雪模糊了秦骞的轮廓,却清晰地送来了他低沉的话语,那声音穿透凛冽的寒风,如同冰珠坠入玉盘,穿透重重庭院,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王妃,我们要去过苦日子了。”
……
……
下一章粗长,小两口要说再见了,朗子和小纪重新上线。
某人:我要跟着老婆拯救世界!
秦骞:我只是想要一个家,没有人杀得了我,除非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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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寒铃系罢朱台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