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王妃是个傻子。
这是大婚之前,阖府上下都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的事情。仿佛只要不说,红绸锦缎就能裹住这桩婚事里最刺骨的难堪。
下人们交换眼神时藏着怜悯,也藏着不易察觉的轻慢。
王爷就是头一个不待见他的了。
甚至不需要言语宣告。
自秦骞踏入内室的那一刻起,身上那股冷硬气息就像凛冬里的刀锋,无声地劈开了满室浓稠的喜庆。他甚至连那象征“称心如意”的喜秤都未曾看一眼,更吝于给红盖头下那张面庞一丝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喜娘与侍女们瞬间噤若寒蝉,在无声驱逐下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沉重鎏金殿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嗡——”声,为这场闹剧落下无情的休止符,也将最后一丝虚假的人声隔绝于外。
听溪依旧孤独地端坐在宽大床沿,他不知道在等什么或者是小心翼翼怕坏了规矩,乖乖地僵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红色晃得他有些眼晕,闷闷的,又觉得喘不过气。
沉重赤金凤冠压着鬓发,华美繁复婚袍在烛火下折射出流动、近乎刺目的暗金光泽,此刻却像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囚笼。
眼前世界被那方象征着“礼成”的盖头框住,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赤金交辉,而在视野下方,在那片晃动的红锦边缘,静静地躺着一份东西——
是刚刚王爷丢过来的小册子。
听溪记得那“啪嗒”一声,不重,却砸得手背生疼。
小册子很漂亮,装帧华美得如同艺术品,边缘嵌着细碎的宝石,在烛火下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点。
可惜听溪不懂什么是“礼单”,只知道秦骞又不愿意理他了。
秦骞还回来吗?
国师明明说,盖头还要等人来掀才算结束。
龙凤烛在不知不觉地燃了大半,听溪失落地垂下视线,透过盖头流苏缝隙,疲惫又安静地看着膝头的小册子,就像被丢在角落等着亲人来领而变得乖巧安分的脏小孩。
为什么呢?
他不明白什么是“轻蔑”,却本能地感到一种被排斥、被否定的孤寂。那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简直比头上冰冷的凤冠还要沉重。
红盖头最终被听溪自己揭下,他的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玉般白,在满室炽烈的金红映照下,非但没有暖意,反而更添几分冰雪般的脆弱疏离。
那双隐在阴影下的眼眸,本该是西海最深邃的蔚蓝,如今却因记忆混沌而变得一片空白,在流转间依旧会泄露出几许如寒星般遥远、又如深渊般莫测的光华。
红烛燃尽,天已破晓。
热闹散场,宾客尽欢。
听溪的呼吸变得轻浅而绵长,规律的起伏在寂静殿内几乎微不可闻——他睡着了,蜷缩在冰冷床榻一角,陷入懵懂酸涩的无梦之眠。
……
秦骞的世界是铁血权谋与绝对掌控铸就的冰冷疆域,每一寸土地甚至每一缕空气都浸染着他生杀予夺的意志。
可这片疆域并非生而稳固,而是他用无数个日夜的筹谋、一次次在刀尖上行走换来的。他高踞稷王之位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让这一切变成了笑话。
一个傻子。
一个连完整音节都无法发出的彻头彻尾的傻子,竟然被那高踞九重至高之位、乾纲独断之尊,用措辞冠冕堂皇的圣旨,敕封为“帝师”!
这消息如同最恶毒的瘟疫,瞬间席卷了朝堂,更如同淬了剧毒的响鞭,狠狠抽在秦骞脸上,留下火辣辣的、深入骨髓的耻辱烙印!
帝师,多么尊崇无上的称号!
古往今来,帝师无不是学究天人、德高望重、足以启迪帝王、匡扶社稷的泰山北斗!那是文人士子穷尽一生仰望的巅峰,是权力场中最为清贵超然的象征。
可如今呢?
老渝帝轻飘飘一句“神谕所示,天命所归”,便将这重逾千钧的尊号,硬生生扣在了一个心智如幼童、口不能言的傻子头上!
紧接着又以“帝师尊位,当配龙子凤孙”的荒谬逻辑,一道旨意强塞给了他秦骞做王妃!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裸的、淬着剧毒|砒|霜的羞辱!
朝堂之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狐狸们,表面噤若寒蝉,可秦骞如何看不到他们低垂眼帘下极力掩饰的讥诮与幸灾乐祸?
更令他心寒彻骨的是,这场风波背后推波助澜的,竟有国师府的手笔——甚至直指那个被他深藏心底多年的人。
而那人亲笔所书的礼单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贺词,此刻只余下锥心刺骨的讽刺!
听溪,这位被硬塞进他生命里的王妃,在秦骞眼中,自此彻底沦为一件碍眼却又不得不存在的摆设。
因是那个人借老渝帝之手送给他的,来断了他念想的,秦骞没有去探究这木偶壳子下是何种空洞——无论是真傻还是假痴,于他而言,毫无意义。
真傻,便圈养着,偌大稷王府不缺这点米粮;
若是假痴,敢有半分妄动,秦骞的刀锋自会给予彻底的了断。
秦骞与听溪的生活轨迹如同两条被强行扭曲却又永不交汇的平行线,偶尔在曲折的回廊或宽阔的中庭远远瞥见,秦骞掠过听溪背影时的目光比掠过庭中假山顽石还要淡漠,毫无波澜,是彻彻底底的无视。
听溪就这样蜷缩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活在自己无声无息、懵懂单纯的世界里。
他是个哑巴,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精巧的声带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发不出任何成调的音节。
高兴时,嘴角会弯起一个纯粹干净的弧度,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星,喉咙里却只能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单音。
困惑或难过时,也只是将那翻涌的情绪死死地闷在胸腔里,化作一片更深的茫然,停留在稚童般的单纯里。
听溪不懂王府里森严规矩,看不懂下人眼神里的复杂含义,更不明白自己“王妃”身份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于他,是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片段,连接不上也理解不透。
王府里给听溪的日常用度一应俱全,甚至比寻常王侯公爷还要精致几分。华服美饰,珍馐佳肴,从未短缺。
下人们总是对他保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冰冷的恭敬与疏离,口中称着“帝师万安”,可声音里没有温度,眼神更是低垂着,绝不有片刻交汇,仿佛行礼的对象只是一尊移动的牌位。
当听溪试图靠近,好奇地望向他们或是伸出手,试图去触碰他们手中的工具时,仆人们会像受惊的鸟雀般,不着痕迹又极其迅速地后退半步,同时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平板无波地告退:“帝师恕罪,奴才还有活计”。
偶尔有好奇侍女见他孤零零坐在廊下对着天空发呆,模样实在精致得过分又可怜,忍不住想递给他新做的甜糕,或是低声问一句“帝师可要添茶?”,立刻便会被年长的嬷嬷严厉的眼刀制止,或者无声地摇头,眼神里满是告诫:莫要多事,莫要招惹。
听溪的世界变得真正的无声,也陷入真正的孤独。
时间失去了意义,听溪安静地存在着,像一幅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美丽却静止的画卷,精致、脆弱、易碎,与王府里无处不在的权力倾轧、森严等级格格不入。
他常在寂兰庭里那方小小的殿宇里,长久地侍弄着角落里几株不知何时生出的野兰。
这是他唯一能“交流”的生命。
他蹲在花前,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那细窄坚韧的叶片去感受着生命的脉络,也会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浇水,动作笨拙,当全神贯注凝视着叶片时,那双原本空茫的眸子深处,会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亘古星海的蔚蓝碎影。
更多的时候,听溪也只是抱膝坐在窗下的软榻上,下巴抵着膝盖,眼神空茫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窗外云卷云舒,庭中落叶飘零,甚至一只误入的蝴蝶在窗棂上短暂停留,都能吸引他全部的、无声的注意力。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王府里终于来了第一个主动来找他的人——
是国师。
那个当初救下听溪性命,赐予他名字的恩人。
秦骞陪着国师——这个被他隐秘珍藏心底多年、却又亲手将他推入荒唐姻缘的人——穿过月洞门,踏入这片氤氲着草木清香的静谧角落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听溪抱着那盆未长成的兰花,赤足踩在雨后湿润微凉的青石小径上,宽大素色衣摆早已被草叶间的露水浸透,软软地贴在脚踝和小腿上,勾勒出伶仃且孤清的线条,他自己却浑然未觉。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
粗陶盆里面艰难地生长着几茎柔弱兰草,湿润空气为他惊世容颜笼上柔光,侧脸纯净无瑕,长睫垂下蝶翼般的影,透着不谙世事的神圣感。
全然不是秦骞预想的痴傻模样。
不见畏缩讨好,唯有浑然天成的静谧与惊人美丽,如蒙尘深海明珠难掩华彩。
秦骞脚步微滞,但这惊艳刹那便被身侧国师的存在感碾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在胸腔里炸开,带着屈辱、不甘和被背叛的尖锐痛楚,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听溪终于察觉到有人,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水润的眸子清澈见底,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先是掠过国师沉静的脸,最后,直直地落在了秦骞身上。
四目相对。
当目光触及秦骞时,那双空茫的眼睛里竟极其罕见地,倏地亮起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星芒,像迷途的幼兽骤然认出了归巢的方向,带着纯粹而懵懂的欣喜。
或许是国师在侧,鬼使神差地,秦骞开了口,声音比预想要低沉平缓许多,甚至少了几分惯有疏离,更像是对自身混乱情绪的转移。
“兰花开花是什么时候?”
秦骞问完微怔,这问题毫无意义,更非他该关心的。
他并不觉得听溪能够养好这盆野兰花,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烂枯草。
听溪显然没听懂这复杂的问题,无意识地微微挺直了原本蜷缩的脊背,抱着花盆的手臂也收紧了些,直直地、带着点不自知的期盼,望进了秦骞深邃的眼眸。
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辜和全然的信任,仿佛在说:我不知道,但你会告诉我吗?
或许没等到秦骞回答,他又将求助目光投向了年轻的国师,这纯粹又脆弱的依赖感,像一片羽毛,意外压下了些许秦骞心头翻腾的酸涩。
几乎是脱口而出,秦骞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语气,给出了一个答案:
“秋分。”
一个他随口编造、毫无根据的日期。
“哦?”
一直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些笑意,目光在秦骞和听溪之间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国师见笑,不过随口一说。”
听溪依旧抱着他的兰花,伫立在微凉晨光里,看着秦骞与国师渐行渐远的背影,下意识地将秦骞说的那个日期记在了心里。
庭叶簌簌而下,风声掠过耳畔,一瓣残叶无声栖落在秦骞的肩头。秦骞脚步微顿,蓦然回首,目光越过疏落的枝影,投向庭院深处。
“给王妃梳洗。”
秦骞声音低沉,目光已收回,只余下那道命令在风里散开。
“今夜随本王入宫赴宴。”
……
在努力寻找更新规律中[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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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空庭抱兰赴华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