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骞绷紧肩胛已带动弓弦发出龙吟,箭尾雕翎擦过臂甲迸溅的火星,与惊雷炸响的轰鸣完美重叠,云层中翻滚紫电恰好照亮箭道。
箭声破雨幕而来,玄铁冷芒直指皓色霜影!
开弓没有回头箭!
玄铁箭镞穿透第一层雨幕的尖啸惊醒秦骞,他干涩喉结滚动着咽下腥甜吐息,右腿肌肉暴缩猛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的瞬间,他左手失控地抓向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箭尾。
白狼暗骂一句找死,长尾裹挟着听溪往旁边闪过,玄铁箭镞带起的箭风率先撕裂听溪左袖,苍白的腕骨在幽暗雨幕中划出刺目弧光,摔碎玉镯迸裂最后一点莹润。
“啪——”
飞溅起来的莲纹玉镯碎片与听溪齐齐撞上白狼胸膛的刹那,扎进皮肉的不仅是碧青碎玉,还有镯心里藏沁着的千年莲息——分明与寂逐莲花鉴结界精魄属于一脉之承!
眼前这傻子是什么人来着?
帝师?
那就不奇怪了。
寂逐莲花鉴不就是百年前南渝潮国师传下来的吗?帝师和国师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对于没有什么文化的寒朗来说,自然觉得无甚区别。
白狼感觉脖颈上的刺痛一阵阵的,无语望天的他原本已经开始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伤口是怎么流血的了,只想着这烂摊子快点结束。
偏偏什么事情都要和他作对。
第一缕溢出来的莲息无声无息渗入白狼经脉时,深瞳里骤然炸开的不是痛楚而是寒意——那感觉像有草木根须源源不断地在血管里发芽,冰花霜纹啃噬着每一寸脉络。
这是前所未有的痛苦感觉。
血比想象中要冷得多,黏稠殷红顺着银毛往下淌,像打翻的朱砂在宣纸上晕染,雨水将血冲成的淡粉色溪流积在皮毛凹陷处,脖颈处白毛全粘成了绺。
在暮夜远空盘旋的青玉环散出星芒碎屑,如那一方玉镯般齐齐发出碎裂共鸣,整片碧青天穹如被石子击中的古潭般荡开病态涟漪,随即开始下坠坍塌。
地面变得很软,托着寒朗往深渊下沉,在他将睡未睡之际,一声完全陌生的惊呼声像是从水底传来——
寒朗猝然睁开双眸。
差点被满目的金灿大红闪瞎了狼眼。
殿宇内室沉浸在一片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的喜庆红海之中,赤霞般的锦缎帐幔高高垂落,帐顶以金线精绣着祥云缭绕的龙凤呈祥图,帐沿缀满的细密金丝流苏在烛光下摇曳生姿,仿佛洒下阵阵璀璨金雨。
新嫁娘正端坐于床沿。
寒朗大脑停滞了一瞬,很快发现周遭半点声音都无,如同死水一般,甚至连庆贺奏乐声都没有,连新娘子和周围的喜婆侍女都像个傀儡般一动不动。
黄铜镜倒映着此刻寒朗的身影——男子身着玄底金绣亲王蟒袍,身量颀长挺拔,宽肩窄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沉稳与力量感,仿佛松柏立于华堂,轩昂气度中隐含锋芒。
哪怕黄铜镜糊得厉害,寒朗一下子认出来这张脸就是刚刚打算用玄铁箭射杀他的那个大傻子。
那现在是在他的梦境吗?
不是吧,还要帮人成亲的?
正当寒朗看着那个新娘子,打算撤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新娘子交叠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冲破了桎梏封印,竟低头扯下了盖头。
“哗啦——”
赤金丝线绣成的华美盖头褪下,带得那顶九翟四凤冠的珠翠流苏摇晃,发出叮叮当当一片清脆乱响,如同被惊飞的雀鸟。
两支蟠龙金凤烛的火苗跳跃得正盛,光芒刺目,骤然撞入眼底时“新娘子”下意识地闭紧双眼,浓密长睫剧烈颤动,被那过分明亮的光线刺得眼前一片灼热的白光,甚至带起细微刺痛感。
“新娘子”忍不住偏过头去,短暂眩晕与视觉空白之后才勉强适应了光线,缓缓地、带着一丝未褪的迷茫和水汽,重新睁开了眼睛。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视中停滞了一息。
竟然是听溪!
男人和男人还能成亲的?!
开什么玩笑?
寒朗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取而代之的是溢于言表的惊愕,可“听溪”没有任何惧色,那双眼眸下藏着的神韵,简直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果不其然。
“听溪”迟豫片刻后,试探性地喊道:“少将军?”
如听仙乐耳暂明。
“纪、纪仙主?”
寒朗此刻顶着“秦骞”的身躯,在听到那一声称呼时,所有的惊愕与锐利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绷紧肩线也随着极其细微地松弛下来。
纪挽简单施了个法术,两个人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衣衫与钗冠配饰皆未变。
一阵裹挟着庭院花香与远处隐约笙箫声的微风穿堂而过,烛火欢快地摇曳了几下,室内光影随之灵动跳跃。
寒朗几乎是拖着那张凳子跑过来的,木质雕花凳腿在地面上刮擦出短促又刺耳的“吱嘎”声,打破了原有的安静。他“哐当”一声将凳子杵在纪挽正前方,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带起的那阵风。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寒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落入了整片夏夜的星辰,此刻正毫无保留地、热切地聚焦在纪挽脸上。那眼神纯粹又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太单纯了。
他一个人在陌生环境里,哪怕暂时想不到破局办法也固然不怕。
但有人陪着那就不一样了。
寒朗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纪挽并未因寒朗这略显冒失的冲撞和近距离而表现出任何不适或责备。反而非常自然地带着一种长辈看顾晚辈的纵容。
“你被寂逐莲花鉴所伤,一直昏睡不醒。正巧身上有我的气息,就一起带进来了。”
“啊?倒是我连累了你。”
寒朗羞惭地老脸一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布料:“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出事情了?”
“无谓连累不连累。”
纪挽安慰着,声线像被打磨得温润的上好玉石,带着令人心安的稳定感:“我两个徒弟途径万境连海塔时将你带回来,其中一个通晓医理,所以少将军不用担忧,只要我们破了这幻境就能回去了。”
原来还真的在那里等到了纪挽的徒弟。
寒朗这才放心些。
纪挽平日着那一身标志性的冷月清辉般天水蓝长袍,袍身上辅以银线暗绣云水纹路,外面还罩着一层轻雾淡银纱——这是他周身萦绕不散的寒气与疏离的最佳注脚,仿佛随时会融入身后缥缈的云霭之中。
如果不曾接触过他的温柔,遥遥望去,那就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带着病弱倦意的极致清冷。
此时过于宽大正红织金凤穿牡丹衣袖松松地笼着他清瘦的手腕,恰恰是这深入骨髓的苍白与脆弱,被那身浓烈到极致的红袍反衬得淋漓尽致,形成一种极具勾魂摄魄的视觉张力——脆弱到了极致,反而迸发出一种孤绝而耀眼的美。
大抵被帐中金珠流苏晃了眼睛,寒朗愣怔过后眨眼道:“那这是谁的幻境,要怎么破呢?”
纪挽猜测道:“大抵是秦骞的。”
寒朗低头看了看这身玄底金绣亲王服:“秦……骞?”
秦姓可是南渝潮的皇姓,再加上这一身行头,那只能说明此人贵不可言,将来继承大统也不无可能。
“这种天潢贵胄怎么会亲自在边境呢?难道也是为了越屿的小王后?”
纪挽听到北渲王越屿的名字时,眼底划过一道稍纵即逝的黯色,旋即打起精神解释道:“少将军不知,秦骞在两年前已经是被废的稷王了,现下本该在秦岭镇守边关才对。”
跟寒朗如今应该被关在九幽渊一样的道理。
各有各的动机。
难怪秦骞策马而来时,并不是养尊处优的模样。
人族版图寒朗清楚,除开不成气候的边陲小国,有句老话是“南渝北渲”,煊赫两朝绵延至今,以秦岭为界,百年来互不侵犯。
现任老渝帝膝下存活皇子共八个——二皇子秦骞和十六皇子秦均烈皆是已故皇后的嫡出。
说起稷王秦骞,以前是实打实“端在元良、绪应鸿续”的默认太子人选,可老渝帝一朝降旨,给的不是立位诏书,而是褫夺秦骞封号,将人直接贬到秦岭边关,也没有召他回京的意思。
江山社稷,以“稷”做封号,已经是相当被看好了。
天之骄子一夜之间被贬到这地步,其实和流放没什么区别了。
个中发生的的原因,朝野上下皆是缄默无声。
秦骞作为失去帝心的皇子,秦岭乃苦寒之地又远离京畿,在京朝臣中有人随随便便参一本或者踩一脚,他根本反抗不了。
再者南渝和北渲两国之间的摩擦常常有,内忧外患,秦骞能在那里想要过得顺遂,也是靠老天保佑了。
“那我们是要了却他的什么心愿才能放出去吗?”
“都不是。”
纪挽提醒道:“他回来的动机暂时不管,可是我想,少将军应该感受到秦骞身上那股不一样的气息了吧。”
“……”
纪挽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
空气骤然凝固,寒朗坐直了身子,带着一丝被窥探到秘密的冷冽锋芒,戒备过后又不得不承认道:“好吧,他身上确实有帝王紫气。”
这一句确认撕开了那层讳莫如深的薄纱,将那个彼此早已察觉、却心照不宣回避的惊天之秘,**裸地摆在了明处。
莫要以为人族软弱可欺,尤其是那端坐九重殿上的人间帝皇,那绝非寻常血肉之躯可比。
帝位承载着一国气运、山河社稷之重,更有万民信仰汇聚。这等人物周身往往自有“龙气”或“人道威压”护持,寻常妖邪别说近身加害,便是远远窥视,也如同直视煌煌烈日,轻则心神震荡、妖力滞涩,重则根基受损、显出原形!
哪怕是作为妖族少主的寒朗也是如此,脑子就算再有毛病也不会主动凑上去给自己找罪受,更不可能到处嚷嚷谁是潜龙在渊之人。
寒朗不解道:“他就算是未来渝帝又如何?跟我们出去有关系吗?”
纪挽几不可闻地从胸腔深处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目光如同沉静的湖泊,足以容纳少年所有的不解与莽撞。
“寂逐莲花鉴,乃南渝潮国师当年以毕生修为,辅王朝开国时‘初代帝血’为引祭炼而成的镇国神器之一。此鉴非金非玉,其质通灵,早已与南渝国脉龙气、天子命星气运交感共鸣,浑然一体。”
“更重要的是,它有‘通幽明,照古今’的无上伟力,能于混沌天机中,回溯过往迷雾,窥见未来吉凶。此番结界坍塌,是天命剥离,帝星将陨的先兆。”
听溪那碎裂的镯子乃是与寂逐莲花鉴是同根同源的子器,莲息浸入到寒朗身体里,就是说明它选择寒朗作为“续命之人”去化解这个危机。
通幽明,照古今。
天命剥离,帝星将陨。
“所以秦骞要死了?寂逐莲花鉴把我们拖进来是为了找到秦骞死因,从而改变他必死的结局?”
正如拨云见日,一切都理得通了。
那意味他和纪挽分别要“扮演”秦骞和听溪,以当事人的视角重演从高高在上稷王到落魄阶下囚的经历,甚至可能要到将来死亡,看清凶手才能结束。
查明是谁挥下了屠刀,然后再回到现实扭转局面。
时间重新开始倒流。
红盖头再一次被盖上。
“撒帐东,牡丹堆锦烛影红!”
喜娘声音穿透了满室凝重,喜果莲子如雨点般抛洒向床榻,敲打在厚重锦被上,发出闷闷轻响,又滚落于地,如同散落的五彩石子。
王爷进来了。
他没有穿喜服,只穿着和平日一般的玄色蟒袍,步履稳健,径直走向床榻,未曾向旁侧投来一瞥,仿佛于红浪深处劈开墨色航道。
更像事不关己的看客。
带着玉扳指的手骨节分明,微冷而稳定。手指挑起盖头一角,赤金丝线绣成的繁复花纹被烛火映照得刺眼,边缘缓缓向上提起,仿佛揭开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封印。
一阵穿堂风陡然吹入,烛火猛地向一侧倾倒,人影幢幢,被扭曲拉长后投射在猩红帐幔之上,烛光映照下,秦骞的脸被分割成明暗两半,一半镀着跳跃金红,另一半则沉入幽深暗影。
身后侍从趋前一步,双手恭敬地捧上一份泥金礼单。
秦骞并未回头,只随意伸出一只手接过。目光依旧落在那尚未完全揭开的盖头上,另一只手却漫不经心地翻动着礼单的页脚。纸页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唇齿间逸出一声嗤笑,那声音又冷又沉,像是淬了冰的碎玉砸在寒铁上。
“呵,好一份厚礼。”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掂量死物般的精准与漠然。
秦骞甚至懒得再多看一眼那刺目的红,更吝于给床沿那抹僵硬的身影一丝余光。
手腕极其随意地一丢,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那份泥金礼单便如同沾染了污秽的废纸,在空中划出一道仓促而轻蔑的弧线,不偏不倚地砸在听溪紧张地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间。
秦骞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停顿一瞬,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这片被烛火映得通红的囍殿。
沉重门扉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也像一道闸门,彻底截断了这方寸之地里仅存的一丝暖意。
……
……
秦骞:后悔没有掀开盖头,看看你嫁给我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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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寒锋破夜逆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