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殿偏殿的寒玉/洞府,是九重天最接近“死寂”的地方。
万年玄冰砌成的四壁与穹顶,将这里打造成一个巨大的冰棺。没有窗户,没有光源,唯有墙壁本身散发出的幽幽青芒,勉强勾勒出洞府内冰冷的轮廓。
中央一方巨大的寒玉台,便是这若大的空间里唯一的陈设。
这里的寒气,如同凝固的白色雾霭,缭绕在玉台四周,永久不散,吸一口,连神魂都仿佛要被冻结。
此刻,玄宸正盘膝坐于寒玉台上。
他穿着一身素白单衣,衣料单薄,在这极寒中形同虚设。
新生的肌肤在幽青的冰光映照下,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心口那道暗金色的疤痕,如同一条狰狞的毒虫,盘踞在单衣的领口之下,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
他闭着眼,眉宇间残留着一丝涤尘百年也未能完全洗去的疲惫与虚弱。
他试图运转神力驱寒,但新生的经脉如同脆弱的琉璃,稍一引动,便传来阵阵滞涩的刺痛,神力流转微弱而艰难,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意,身体也因此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洞府入口处的禁制符咒发出隐隐光华,无声流转。
就在这时,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然滑入。
是司命星君。
他手中托着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盘。盘内别无他物,只有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非金非玉通体流淌着冰冷星辉的奇异符箓。
断念神符。
符箓表面,无数细如发丝、玄奥繁复的银色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游走,明灭,散发出一种切割神魂、冻结意念的恐怖气息。
符箓旁边,则是一盏造型古拙、通体漆黑的灯盖,灯盖内没有灯油,唯有一簇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幽蓝色火苗,在无声地跳跃着。
这是被施刑者的一缕分魂命灯。
司命的目光落在寒玉台上那苍白颤抖的身影上,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沉重。
那沉重,有对帝尊冷酷旨意的畏惧,有对即将施行的酷烈手段的惊悸,更有着一丝对眼前这位承受了大多苦难的帝君那无法言说的悲怆。
他走到寒玉台前,停下脚步。
洞府内极致的寒气,让他的深紫星纹官袍上也迅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殿下。”
司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府的玉/洞死寂,带着一种固化的平静,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玄宸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锐利如天剑的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灰翳,如同蒙尘的星辰。
玄宸的目光落在司命身上,带着一丝初醒的茫然和深重的疲惫。
他看到了司命手中木盘上那枚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断念神符,也看到了那盏跳动着微弱幽蓝火苗的命灯。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虚弱的心脏。
“司命星君。”玄宸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此来何事?”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紫檀木盘轻轻放在寒玉台冰冷的地面上。
那枚断念神符感受到玄宸的气息,表面的星辉骤然明亮了几分,游走的银色符文速度加快,散发出更强烈的切割寒意。
“奉帝尊法旨。”
司命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宣读冰冷的判词:“殿下神识受创,恐有魔障残存,污秽未清。为固殿下帝心,正本清源,需行,行神魂梳理稳固之术。”
“神魂梳理稳固之术?”
玄宸的眉头紧紧蹙起,心口那道暗金疤痕隐隐传来一丝异样的悸动,不安感更甚。
“本君已涤尘百年,早已涤尽污秽,何须......”
“殿下。”
司命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此乃帝尊钧旨。为殿下计也为三界计。请殿下静心凝神,莫要抗拒。”
话音落下的瞬间,司命便开始了执行帝尊严酷法旨。
他不再看玄宸,双手猛地抬起,十指如穿花蝴蝶般急速变幻,结出一个个繁复玄奥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印诀。
深紫色的星纹官袍无风自动,猛然间猎猎作响。
一股浩瀚、冰冷、仿佛源自宇宙深处星辰本源的磅礴神力,轰然从他体内爆发。
在这股莫名神力的震憾下,整个寒玉/洞府剧烈地震颤起来。
四壁玄冰上幽冷的青芒瞬间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从虚空中凭空浮现的、细密如雨的银色星芒。
这些星芒乃纯粹的神念与法则所化,它们如同受到无形牵引的亿万银色飞针瞬间汇聚,在玄宸头顶上方,构筑成一个巨大无比、缓缓旋转的、由纯粹星辉勾勒出的复杂立体仪轨。
星轨锁魂仪!
仪轨成型的刹那,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禁锢之力轰然降临,如同亿万道无形的、冰冷的星辰锁链,瞬间穿透了玄宸的躯体,将他牢牢地、死死地钉在了冰冷的寒玉台上。
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经脉,乃至识海深处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神魂,都在这股力量下彻底凝结,连颤抖都无法做到。
玄宸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骇与愤怒填满。
身为帝君,他阅历广泛,他又怎不知这是什么!
这绝非什么“梳理稳固”之术,这是——最彻底的禁锢与镇压!
“司命,你竟敢......”
玄宸目眦欲裂,挣扎着试图催动残存的神力反抗。
然而,那星轨锁魂仪的力量浩瀚如宇宙星空,他新生的、重创未愈的力量在其面前,如同蚍蜉撼树,瞬间被碾得粉碎。
不仅反抗无效,更甚者,竟而引动心口旧伤,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出来。
司命对玄宸的愤怒与质问恍若未闻,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冷酷。
他指尖猛地一点那静静躺在紫檀木盘上的断念神符,冷硬念道:“断念神符,启!”
话音一落,只见那枚流淌着冰冷星辉的符箓骤然爆发出令人眼花的银色光芒,如同一个微型的银色太阳在洞府内冉冉升起。
符箓上那些游走的玄奥符文,瞬间脱离了符体,化作亿万道比发丝更细、却锐利到足以切割神魂意念的银色光丝。
这些光丝如同拥有生命和目标的毒蛇,在星轨锁魂仪的引导下,无视一切物理阻隔,瞬间没入了玄宸的眉心,心口,乃至全身百窍之中。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玄宸的牙紧/咬关中爆发出来。
痛!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
那不再是肉/身的折磨,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本源最深处的、最残酷的凌迟。
亿万道冰冷锐利的银色光丝,如同最贪婪的食魂虫,疯狂地钻进他识海的每一个角落。它们精准地搜寻着、切割着、剥离着一切与他们认为的那个“魔女”名字相关的记忆碎片。
青莲旁消散的素白身影;
混沌星砂中染血的金甲;
冰冷剑锋直指眉心的杀意;
自碎神格时撕裂神魂的剧痛与决绝;
最后一点没入心口的微光;
凌霄殿上父君冰冷的审判;
灭魂天雷劈落时血肉横飞的恐怖;
......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声音,每一种情绪,甚至只是那名字掠过心尖时带来的一丝微弱悸动,都在那银色光丝的切割与剥离下,发出无声的、却震颤灵魂的碎裂声。
“不!”
“住手......”
玄宸的意识在无边剧痛中疯狂嘶吼,挣扎。
那些记忆,那些痛苦与悲怆,是他生命中真实存在的一部分,是他最真挚的经历一 与过往。
哪怕再痛苦,那也是独属于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把它们收走。
他本能地抗拒着这种强行剥夺,识海如同被亿万把烧红的钝刀反复搅动,切割。
神魂被撕裂的剧痛,让他七窍之中瞬间涌/出/殷/红的鲜血,身体在星轨锁魂仪的绝对禁锢下无法动弹,只能剧烈地痉/挛着,如同离了水,濒死的鱼。
此时的司命星君,面无表情,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瞬间冻结成冰珠。
他双手印诀变幻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引导着断念神符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玄宸混乱破碎的识海中,冷酷地进行着剥离与封印的手术。
剥离,剥离关于她的名字的一切讯息;
剥离,剥离关于她的样貌的一切讯息;
剥离,剥离关于她的气息的一切讯息;
剥离,剥离所有与她相关的因果牵连;
......
那些被强行切割下来的,闪烁着暗金色微光的记忆碎片,被亿万道银色光丝死死缠绕、包裹、压缩,如同打包最危险的秽/物、被强行拖拽着,拉向识海最深处、最冰冷、最黑暗的角落。
在那里,司命以自身浩瀚神力为引,引动洞府内万载玄冰的极致寒意,无数散发着绝对零度气息的玄冰符文凭空生成,层层叠叠,构筑成一个巨大无比、如同九幽寒狱核心的冰冷囚笼。
同时,周天星辰之力被强行接引而下,化作无数条闪烁着冰冷星光的法则锁链,将那被压缩的记忆光团死死缠绕、禁锢起来。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万载玄冰囚笼轰然闭合,周天星锁骤然收紧,无尽的寒意与星辰禁锢之力瞬间爆发,将那团包含/着“灼华”的所有信息的记忆碎片,彻底冻结、封印,打入永世沉沦的黑暗深渊。
玄冰囚笼表面,无数玄奥的封印符文如同活物般流转不息,散发出永恒禁锢的气息。
剥离与封印完成的刹那,玄宸那惨绝人寰的嘶嚎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瘫软在寒玉台上。
身体依旧保持着被星轨锁魂仪禁锢着姿势,却已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气。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完全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如同破碎的琉璃,倒映着洞府顶壁幽冷的青芒。
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七窍中汩/汩/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脸颊和素白的衣襟,在冰冷的寒玉台上蜿蜒流淌,又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他的意识,彻底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仿佛沉入了宇宙诞生之前的绝对虚无。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感觉,连痛苦都消失了。只有一片无以言说的空寂。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虚无与死寂之中,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意念,如同沉入深海的最后一点星火,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父君......”
极其微弱、破碎得不成调的气音,气若游丝般,带着对自己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悲凉与质问,从玄宸那被鲜血染红的、微微开合的双/唇/间,艰难地、无意识地逸出。
“父君,缘何......如此待我?”
这八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仿佛耗尽了这具残躯最后一点生命力。话音落下的瞬间,玄宸身体猛地抽/搐不止,一大口一大口鲜血如同喷泉般狂喷而出。
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寒玉台上,甚至司命的深紫官袍下摆上,令人触目惊心。
紧接着,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般大小,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上弓起,周身被星轨锁魂仪禁锢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密集的“咯咯”脆响。只一瞬间,那弓起的身体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砸落回到寒玉台上!
那盏一直静静燃烧在紫檀木盘上的幽蓝命灯火苗,猛地一暗,然后剧烈地摇曳起来,也不过一瞬间,光芒黯淡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灯盖内代表玄宸生机的魂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着,仿佛下一秒便会彻底熄灭。
这是气息断绝的征兆!
剥离神魂核心记忆的酷烈手段,如同釜底抽薪,彻底摧毁了玄宸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根基。
“殿下!”
一直维持着冷酷专注神情的司命,此刻终于脸色剧变。
他清晰地感知到玄宸的神魂之火如同风中残烛,正在急速地湮灭。
记忆剥离成功了,但是代价,竟是玄宸的命!
司命的手剧烈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