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殿的寒气,是渗进骨头缝里的那种寒气。
万年玄冰砌成的墙壁无声地散发着幽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惨白一片,连穹顶缓缓流转的星辰法阵,也驱不散的这源自亘古的冰冷死寂。
中央那巨大的涤尘玉池,澄澈的池水平静无波,倒映着玄宸帝君悬浮其中的身影。
新生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却掩不住纵横交错的暗红疤痕,那是八道灭魂天雷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池水深处,玄宸紧闭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冰川深处,传来第一声细微的冰裂之音。
与此同时,凌霄宝殿侧殿。
此地虽非主殿,却依旧恢弘肃穆,令人心生敬畏。
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穹顶,地面铺陈着能映出人影的暖玉地砖。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并非祥和仙灵之气,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源头正是高踞于上首紫玉宝座上的身影。
昊天帝尊。
他并未穿着帝袍,依日是一袭素白常服,纤尘不染,却比任何华服都更显凛然不可侵犯。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先天玉圭,指尖划过玉圭边缘,动作缓慢而恒定,仿佛在丈量着某种无形的刻度。
他低垂着眼脸,面容沉静如水,唯有周身那无形散发的、如同万古寒渊般的气息,让侍立在殿角、气息悠长的仙侍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头埋得更低。
殿门处,一道身着深紫色星纹官袍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无声无息地出现。
正是执掌三界生灵命数、观测星轨运行的司命星君。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洞察世事后的沉静,此刻却罕见地染上了一丝凝重。
他步履轻缓,几乎不沾地,行至殿中,在距离宝座三丈之遥处停下,躬身,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到近乎卑微。
“臣,司命,拜见帝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压抑的殿内。
昊天帝尊手中玉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淡、仿佛只是气流拂过的一个字:“嗯。”
这声“嗯”,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心头发紧。
司命维持着躬身的姿态,继续禀报,声音平稳却字字斟酌:“启禀帝尊,涤尘殿传来回禀,百年涤尘之期已满,玄宸殿下,业已苏醒。”
“业已苏醒”四个字落下,殿内那无形的威压似乎凝滞了一瞬。
昊天帝尊终于停下了摩挲玉圭的动作。他缓缓抬起眼睑。
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吞噬一切光线的宇宙黑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足以碾碎星辰的洞悉万古的漠然。
目光落在司命身上,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哦?”
又是一个单音节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近乎玩味的意味。
“百年涤尘,倒是醒得准时。”
他的目光并未在司命身上停留,仿佛玄宸的苏醒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重又垂下眼睑,指尖再次落在那温润的玉圭之上,缓慢地、恒定地摩挲着,仿佛那玉圭才是值得他全神贯注的宇宙至理。
司命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额角却悄然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殿内死寂无声,唯有昊天帝尊指尖划过玉圭时,发出极其细微、却如同刮在神魂上的“沙沙”声。
这沉默比雷霆更令人窒息。
司命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但是,他必须说。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殿内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雾,随即消散。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谨慎。
“帝尊,玄宸殿下此番承受八道灭魂天雷,涤荡魔气,重塑帝格,其刑......”
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是否过苛?”
指尖划过玉圭的声音,在司命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突兀地停顿了。
昊天帝尊再次抬眼。
这一次,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中,不再是漠然,而是迸发出一种极致的寒意。
整个侧殿的温度仿佛瞬间骤降,侍立角落的仙侍们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过苛?”
昊天帝尊的声音响起,如同万载玄冰在寂静的深渊中轰然相撞!冰冷,坚硬,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粉碎一切的意志。
他并未提高音量,那声音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司命的心神之上。
司命只觉得神魂剧震,维持的躬身姿态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司命。”
昊天帝尊的声音如同冰洋上的寒流席卷而来:“你执掌命数,当知天道至公,天规森严!”
他缓缓从紫玉宝座上站起。那高大的身影,此刻仿佛化作了支撑天穹的巨柱,散发着令诸天星辰都为之黯淡的恐怖威压。
殿内光线骤然扭曲,所有的光源似乎都畏惧地向他所在的位置收缩。
“玄宸!”昊天帝尊直呼其名,声音冰冷如刀,“身负天族嫡血,承袭天族帝君之尊,此乃何等的荣耀与责任!”
他一步踏出,脚下的暖玉地砖无声地蔓延开蛛网般的细密冰纹。
“然其行径如何?”
质问如同九天惊雷,在殿内炸响。
“神魔战场,身受重创,此乃常情。然其竟自甘堕落,引混沌魔气入体,玷污帝血,亵渎神格,罪不可恕!”
昊天帝尊的目光穿透虚空,仿佛看到了涤尘殿中那个新生的躯体,看到了心口那道暗金色的疤痕。
那疤痕在他眼中,便是洗刷不净的污点与耻辱的象征。
“勾结九幽孽障,此乃动摇三界根基之大逆,其心可诛!”
昊天帝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触怒的,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八道灭魂天雷,涤荡其污秽本源,乃天道昭彰,乃三界之幸!”
他猛地一挥袍袖,袖角带起的劲风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司命的脸颊。
“本尊未将其当场劈得魂飞魄散,令其神形俱灭,永绝后患......”
昊天帝尊的声音陡然转为一种极致的冰冷,如同九幽之下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落。
“本尊已是念在父子一场,念在其过往微末之功,法外施恩,这已是莫大的宽容。”
“宽容”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残酷意味。
司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神魂都在那冰冷的威压和话语下激荡。
他深深垂首,几乎要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再不敢发一言。
昊天帝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看待一只妄议天道的蝼蚁。
他缓缓坐回宝座,周身那恐怖的威压稍稍收敛,但殿内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苏醒,只是开始。”吴宸帝君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漠然,却更添一份不容更改的决绝。
“魔气虽受天雷涤荡,其心可曾真正涤净?那孽障的烙印,可曾彻底磨灭?”
他顿了顿,指尖再次落回玉圭,缓慢地摩着,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冰冷地回荡。
“传本尊法旨:玄宸,禁锢于涤尘殿偏殿寒玉/洞府,非诏不得出。以五百年为期,令其悟己过,彻底自省,涤荡心魔,重塑帝心!若再有丝毫差池,牵连九幽孽障......”
他眼中寒光一闪:“定叫他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司命的耳膜。他身体一颤,连忙应声:“臣遵旨!”
然而,司命并未立刻退下。
他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犹豫了片刻,仿佛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殿内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
“帝尊。”
司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一事,需禀明帝尊。”
昊天帝尊摩挲玉圭的动作未停,只从鼻间发出一声极淡的话音:“说。”
司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勇气:“涤尘殿值守神官及臣观其星命,玄宸殿下虽已苏醒,肉/身亦在涤尘神水滋养下重塑新生。然......”
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最关键的信息。
“然那八道灭魂天雷,威力太过酷烈,直击神魂本源,殿下神识,受创极重。虽未溃散,却已残缺不全。”
昊天帝尊摩挲玉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司命不敢抬头,继续低声道:“据回禀,殿下醒来后,记忆混沌,前尘往事,支离破碎。尤其,尤其是关于那九幽魔女,关于神魔战场最后时刻,关于......”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关于凌霄殿上所受天刑之由等等诸多关键之事,记忆均皆已模糊不清,甚至,完全缺失。如同被灭魂天雷硬生生劈散、焚毁。”
“他记得己身为天族玄宸,记得神魔战场厮杀之景,记得涤尘殿的冰冷,记得心的灼痛与疤痕。”
司命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然缘何至此,因何受刑,那烙印从何而来,其神识之中,唯余一片被雷霆反复蹂/躏、焦黑破碎的,混沌与空白。”
“此乃神识重创,部分......失忆之症。”
话音落下,侧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唯有昊天帝尊指尖下,那枚先天玉圭温润的光泽,在幽冷的玄冰映照下,流转着冰冷而莫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