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涤尘殿。
当玄武神君等几位浑身浴血、气息萎靡的神将,抬着昏迷不醒、如同破碎人偶般的玄宸帝君归来时,整个九重天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一般的寂静与惊惶。
司命星君跌跌撞撞地冲进涤尘殿。
当他看到被抬入殿中、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连昏迷中眉头都死死紧蹙、仿佛承受着无边痛苦的玄宸时,听着众神君说着昊天帝尊殒落的场景时,这位执掌命数、向来沉稳的星君,猛地跟跄数步,脸色瞬间变得比玄宸更加惨白。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悲鸣冲破喉咙。
他踉跄着扑到安置玄宸的寒玉榻边,手指颤抖着搭上玄宸冰冷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却混乱不堪的脉息,以及心口那道疤痕下传递出的,死寂般的绝望与悔恨。
“帝君......玄宸殿下。”
司命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那几乎将他灵魂压垮的、深不见底的负罪感。
是他亲手施下了那“断念”封印,是他将那痛苦的记忆剥离冰封,是他间接导致了今日的悲剧。
涤尘殿外,闻讯赶来的仙官神侍们跪倒一片,低低的啜泣声在死寂中弥漫。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震惊、悲痛与茫然。
昊天帝尊陨落了!
玄宸帝君重伤昏迷,悲痛欲绝!
九重天,塌了!
而在那无边的悲恸与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玄宸紧闭的眼角,一滴混合着血色的冰冷泪珠,正缓缓滑落,渗入他散落的银发之中。
那泪水中蕴含的,是比归墟更深的冰冷,比玄冰更硬的绝望。
从此,这九重天上,那个曾因心口悸动而流露一丝茫然的帝君,彻底死去。
活下来的,唯有一具被无尽悔恨冰封、心若铁石、视万物为刍狗的,真正冷酷无情的帝君躯壳。
昊天感到自己在不断下坠,意识逐渐模糊。
死亡的气息包裹着他,归墟的黑暗吞噬着他的生机。
“就这样结束了吗?”昊天心中涌起不甘。
天庭尚未稳固,三界仍有动荡,更重要的是,他还没能再见秋海棠一面。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刹那,心口突然传来一阵温热。起初微不可察,渐渐变得强烈,如同一团火焰在胸腔内燃烧。
这是——秋海棠的神息!
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幕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神境边缘的混沌之地,他与秋海棠签下婚誓血契,秋海棠曾将一缕混沌神息渡入他体内。
当时,秋海棠说,这神息乃混沌主神所赐,转赠与他,这缕神息会在危急时刻护他性命。
当时他只当是情人间的誓言,却没有想到竟真的应验了。
那缕神息此刻完全苏醒,散发出磅礴的生命力,与归墟的死亡之力对抗。
神息如同一张细密的网,护住了昊天破碎的心脉,阻止了生机的继续流失。
昊天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停止了下坠,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
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悬浮在归墟中层的一处隐秘空间中,四周是缓缓流动的混沌气流。
“我不能死。”昊天挣扎着保持清醒,“秋海棠,还在等我。”
混沌神息似乎感应到他的意志,光芒更盛。丝丝缕缕的金色光丝从心口蔓延而出,开始修复他受损的心脉与元神。
但九婴那一击实在太过致命,即便是混沌神息,也只能暂时保住他的性命。
昊天知道,自己需要闭关疗伤,而且必须隐秘进行。若让九婴知道他未死,必定会对自己赶尽杀绝。
“必须尽快找到司命才行。”昊天艰难地决择,施展出一道传讯秘法。
这是他早年与司命星君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只有生死关头才会使用。
做完这一切,昊天再也支撑不住,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混沌神息自动形成一层光茧,犹如加了一重结界般,将他包裹其中,隔绝了一切外界探查。
司命殿。
司命星君正在星宫推演天机,突然心有所感。
他挥手展开命盘,只见代表吴天帝尊的命星并未如传言般陨落,而是被一层混沌之气包裹,明灭不定。
“这,这是混沌神息吗?”司命星君面色大变。
作为掌管命数的星君,他对三界各种力量了如指掌。但是,对于神境的混沌神息,这种做为混沌主神一脉独有的力量,他也只听传闻未实见过。
再说,神界坍塌,神境关闭,世上再无神,怎么还有混沌神息的出现,而且还出现在昊天帝尊的体内?
近千年来,司命刻苦钻研推算之法,已小有所成。他马上用最新的推算演变之法进行掐指推算,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原来如此。”他长叹一声,“没想到多年前,昊天帝尊竟与混沌主神座下的神侍秋海棠私订终身,还签下了血契。”
就在此时,他收到了昊天的传讯。讯息极其微弱、只有两个字:“归墟”。
司命星君目露惊喜,他明白了,昊天帝尊并没有死!
作为天庭重臣,他理应立刻将此事禀报。但作为昊天帝尊的密友,他敏锐地感觉到,此时昊天帝尊的神魂选择留在归墟,而不是回归天庭,肯定有他自己难言的苦衷。
“先救人再说。”
司命星君一挥袖袍,身形化作流光,悄然离开天庭,直奔北冥归墟。
归墟上空仍残留着大战的余波。
司命循着昊天传讯的微弱感应,在归墟中层找到了那团金色光茧。
当他看到光茧中奄奄一息的昊天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昊天胸前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贯穿伤,伤口周围缠绕着九婴的死亡之力,正与混沌神息对抗。
若非那缕神息护住心脉,昊天早已形神俱灭,魂飞魄散了。
“九婴这厮,下手竟如此狠毒。”
司命星君面色阴沉,他小心地探查昊天伤势,眉头越皱越紧:“帝尊,您伤势太重,普通仙法难以治愈,必须寻一处灵气充沛的秘境闭关,才有望修复神魂。”
司命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处。
他记得天界与混沌交界处,有一个叫“无涯洞天”的地方。那里是三界缝隙,不受任何一方管辖,最适合隐藏养伤。
昊天帝尊点头:“就依从司星的建议。”
司命星君施展秘法,遮掩住天机,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光茧收入袖中乾坤,施展遁术前往无涯洞天。
无涯洞天。
这个隐秘所在,位于三界夹缝,是一处奇特的秘境。
这里没有明确的天地方位,时间流速也与外界不同。洞天内灵气充沛却充满不确定性,时而如春风和煦,时而如寒冬凛冽。
司命星君耗费三成法力才打开洞天入口。进入后,他找到一处相对稳定的灵穴,将昊天帝尊的光茧小心安置其中。
“昊天帝尊,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司命看着光茧中面色苍白的昊天,低声道,“能否挺过这一劫,就看你自己和那缕混沌神息了。”
司命在灵穴周围布下重重禁制,确保外界无法感知内部情况。他又取出本命星盘,施展“瞒天过海”之术,在命理层面掩盖昊天的存在。
做完这一切,司命已是汗如雨下,气息萎顿。
这些手段每一件都消耗巨大,但为了救昊天他别无选择。
“我必须尽快回天庭,否则会引起怀疑。”
司命最后看了眼光茧,转身离去。
九重天界,涤尘殿。
此地终年笼罩着万年玄冰砌成的死寂。寒气并非仅仅冻结肌骨,更渗入神魂深处,将每一缕情绪都冰封。
中央那方巨大的寒玉台上,玄宸盘膝而坐,双眸紧闭。新生的肌肤早已褪去初时的脆弱,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坚硬光泽,其上纵横交错的暗红疤痕如同盘踞的毒/龙,无声诉说着灭魂天雷的酷烈。心口那道半指长的暗金烙印,在幽冷的冰光下,更显妖异深沉。
他周身没有一丝神力流转的波动,连呼吸都微弱得近乎消失,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冰冷石雕。
唯有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仿佛刻入骨髓的阴郁与死寂,证明着这并非死物。
五百年冰狱禁锢,五百年自我凌迟般的“涤荡心魔”,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沉的枷锁。
父君陨落于北冥归墟的景象,如同最恶毒的梦魇,夜夜啃噬着他被“断念”神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识海。
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神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以及那灭顶的、将他灵魂都碾成齑粉的悔恨。
“是我害了父君!”
这悔恨,如同淬炼神魂的毒火,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属于“玄宸”的柔软与温度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有被冰封的痛楚与无边无际的,名为“错误”的黑暗。
他需要力量,需要绝对的掌控,需要抹除一切可能重蹈覆辙的“污秽”!
涤尘殿的大门无声开启,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悄然滑入。
司命星君停在寒玉台前,深深一揖,姿态恭谨依旧,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悲悯。
“帝君,青城山急报。”
司命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殿宇中异常清晰:“盘踞于青城山阴的万骸谷里的‘血喙’妖部,近日异动频繁。其部众大肆捕掠周边凡人村落,以生魂精血祭祀,似在唤醒谷底封印的某种上古妖邪。已有三村被屠,尽成死域,鸡犬不留。”
司命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在玄宸脸上激起丝毫涟漪。
他依旧闭目,仿佛沉睡。
只是,那覆盖在玄色云纹劲装下的、精壮而冰冷的躯体,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丝。
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似乎变得更加粘/稠,沉重。
良久。
玄宸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深邃如寒潭万载不起波澜的眼眸,此刻却如同两块被九幽寒泉浸透的玄冰。
没有愤怒,没有悲悯,没有一丝属于生灵的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洞穿万物的冰冷,以及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漠然。仿佛司命口中那被屠戮的村庄、那哀嚎的生魂,不过是尘埃般微不足道的数字。
“血喙妖部......”
玄宸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空气中凝结成冰渣:“上古妖邪?”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沉重威压。
万年玄冰砌成的墙壁似乎都在他起身的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玄色的云纹劲装紧贴着他挺拔如孤峰的身躯,勾勒出冷硬如铁的线条。
“传令。”
玄宸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涤尘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点‘戮魔卫’三百,即刻随本君出发,踏平万骸谷。”
“鸡犬,不留。”
最后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如同四道裹挟着无尽寒意的判词,瞬间冻结了司命星君的心神。
鸡犬不留,这意味着,绝户!灭族!
“帝君!”
司命下意识地踏前半步,声音带着一丝惊惶:“血喙妖部虽凶残,然其部族之中,亦有未曾参与血祭之幼妖与妇孺,可否,网开一面......”
玄宸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在司命脸上。
那目光中蕴含的恐怖威压与纯粹的漠然,让司命后面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他怔怔地看着寒玉台上的玄宸帝君,一时之间,只觉得神魂剧震,遍体生寒。
“污秽之种,生而带孽。”
玄宸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碰撞,不带一丝/情感:“斩草,需除根。否则,今日之妇孺,便是明日之祸源。此乃天道。”
他不再看司命,一步踏出,身影已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玄色流光,瞬间消失在涤尘殿冰冷的穹顶之外。
只留下司命僵立原地,脸色惨白,望着那空荡荡的寒玉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从何时起,玄宸帝君变得如此冷酷无情了?
青城山阴,万骸谷。
此地终年笼罩着化不开的灰黑色妖雾,腥臭扑鼻。
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刺向暗沉的天幕。
谷底堆积着不知多少年月的森森白骨,有人形,亦有兽类,在粘/稠的污血和腐烂的泥沼中半沉半浮,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谷壁之上,开凿着无数蜂窝般的洞窟,洞口悬挂着风干的人皮兽骨,如同地狱的装饰。
这里,是血喙妖部的巢穴。
此刻,万骸谷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连平日里聒噪的妖鸦都噤若寒蝉。
谷口处,一道玄色身影负手而立,如同亘古矗立的冰山。
玄宸。
他身后,三百名身着漆黑重甲,面覆恶鬼面具,周身散发着浓郁血腥与肃杀之气的“戮魔卫”,如同冰冷的雕塑,沉默列阵。
他们手中的兵刃,无论是巨斧、长就还是弯刀,刃口都闪烁着幽冷的寒光,那是饱饮过无数妖魔之血的证明。
玄宸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谷口那些由巨大兽骨和粗糙岩石垒砌的、布满污秽符文的简陋哨塔。
塔上,几名长着尖锐鸟喙、身覆暗红羽毛的妖兵正惊恐地探出头,碧绿的妖瞳中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它们看到了谷外那沉默的黑色洪流,更感受到了为首那道玄衣身影散发出的,冰冷的,可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
“天,天族帝君!”
一名妖兵发出短促而变调的惊呼,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撕裂。
玄宸置若罔闻。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并指如剑,对着那几座哨塔,凌空轻轻一划。
一道凝练到极致,仅有发丝粗细的炽白剑罡无声无息地撕裂空气,瞬间掠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惨烈的嚎叫。
那几座粗糙的哨塔,连同塔上那几名惊恐的妖兵,如同被无形的利刃从中剖开的朽木,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
切口如镜面般光滑,上半部分沿着光滑的切面缓缓滑落,轰然砸在谷口的泥沼中,溅起腥臭的污血。而下半部分依旧立,断口处喷涌着暗红色的妖血,如同诡异的喷泉。
此刻的万骸谷,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冻结。
死寂过后,谷内深处,猛地爆发出无数惊恐、愤怒、绝望交织的尖利嘶鸣,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蚁群。
杀戮的序幕,就此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