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铃响之前,教室还没坐满。
窗外天刚亮透,校门那边来的学生三三两两,背着书包往教学楼挤。
走廊上还有点潮,昨晚落下的水汽没完全散,踩在地上会带一小点凉意上来。
沈向榆到教室的时候,前排已经有人窝在校服里打瞌睡。
他把书包放下,刚准备从抽屉里翻语言文书,动作一顿——
桌肚里多了一小袋东西。
是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两个面包,一左一右,很老实地躺在他的作文本上面。
袋子外面用红笔写了三个大字:“新同桌专供”。
字写得飞快,尾巴全是勾勾绕绕的,沈向榆不用看署名,就知道是谁。
“看见了?”
旁边有人说话,声音带着一点刚跑上楼的喘。
许长昭一只手拎着自己的书包,另一只手还在裤兜里摸手机,校服拉链没拉好,里面的T恤领口有一点皱。
“……这是你放的?”沈向榆问,问题本身就显得有点多余。
“不然呢?”许长昭坐下,把自己的早饭丢在桌上——一盒还热的豆浆,一袋小笼包。
他冲那袋面包点了下下巴:“今天小卖部排队太长了,我怕你又说‘随便’就随便着饿肚子,先给你抢了两家烘焙坊最后的尊严。”
沈向榆低头看了一眼包装袋上的商标,是学校门口那家面包房的名字。
“多少钱?”他下意识问。
“你这是在侮辱我作为课代表的尊严。”许长昭一本正经,“我给你送的第一份早餐,你居然想给钱。”
“……”
他被说得有点无措:“那——谢谢。”
“这次可以说。”许长昭笑,“毕竟吃人嘴软。”
他戳了戳面包袋子:“快吃,等会儿上课要被老师点名背书的。”
沈向榆拆开包装,面包是很简单的牛奶味,刚从店里拿出来没多久,还有一点温度。
他咬了一口,味道不算有多惊艳,却有一种刚刚好赶上的满足感——
像本该错过的东西在最后一分钟被拽回来一样。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清楚:
这么多年,他都是自己解决早饭的。
要么是在家门口匆匆买一个烧饼,要么在校门口啃干面包。
从来没人记得他喜不喜欢吃什么,也没人会在清早替他多排一趟队。
回过神时,他余光看见许长昭正在大口喝豆浆。
“你不买面包?”沈向榆问。
“我妈做的包子要是被我抛弃,她晚上会现场表达失望。”许长昭叼着吸管,“你别小看一个家庭主妇的情感攻击力。”
“伯母会给你做早饭?”沈向榆有点意外。
“会啊。”
他理所当然,“她说高二是关键时期,要保证小太阳的能量补给。”
前排有人回头:“你妈还知道你是小太阳?”
“她起的名字,她心里没数吗?”许长昭说。
那人“啧”了一声:“羡慕,有妈做早饭。”
“你可以考虑下辈子排号。”许长昭甩给他这一句,笑着又对沈向榆道,“你要是想体验阿姨牌早饭,我可以帮你申请一份‘附属配给’。”
“……不用。”
“真的,她做多了也会伤心的。”他故意说得特别认真,“你拯救一下中年妇女的爱心出口。”
沈向榆低头,把剩下半个面包咬完,没再反驳。
只是心里十分清楚——那种“做多了还会伤心”的情绪,在他家很少出现。
他们那边,更像是一张永远有空位的分数表,和一条看不见的线:你达不到,就继续往上挤。
早餐这种事,从来不在那条线的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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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送早餐这件事,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事。
不是每天都有,但频率高到让人分不清是巧合还是刻意。
有时候凌晨下雨,大家都来不及买东西,许长昭就会从书包里翻出两根麦片棒:“快,灾难现场救急。”
期中复习那几天,早自习前两人会多待在教室十分钟,一个翻英语卷子,一个总结错题。
桌子中间经常摆着一杯热豆浆,谁渴了就拿过来喝一口,连吸管都懒得分。
习惯这种事,就是在这种细节里慢慢长出来的——谁先记得谁的胃口,谁先记得谁早上不太爱说话,谁先习惯谁在旁边的呼吸声。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变成了默认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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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的十分钟,是高二六班最吵的时间之一。
这天第三节是班主任的班会,主题叫“自我管理与目标规划”,听起来就很不讨喜。
讲到后半截时,教室里已经有一半人开始神游。
“总之,高二这一年,大家要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目标。”班主任在黑板上写字,“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家长,是为了你们自己。”
有人低声吐槽:“每次说到这里就开始高屋建瓴。”
“你还敢这么大声?”同桌戳了戳他,“小心老师眼神激光。”
班主任讲完,让大家拿出小纸条,写下自己的阶段目标,可以是这学期的排名,也可以是某一科目要提升多少分。
“写完你们自己收好,月底自查。”他补充,“我不会收,也不检查。”
纸条从课代表那边发下来,一张张传后。
轮到沈向榆时,他捏着纸,看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写什么。
“你不会连目标都没有吧?”旁边有人看他的手还停着,“重点班下来的人不至于这么佛。”
“我有。”沈向榆说。
只是他习惯了把那些东西默背在心里,从来不写出来。
他的目标一向很简单——年级前几名、保持不掉队、能被送出去,离开现在的城市。
至于“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些东西,他很少往深里想过。
想了也没用。
家人已经帮他答完那部分填空。
比起这些,许长昭那边写得倒是很快。
他刷刷刷写了几行,把纸折起来,又立刻被前排人抓了个现行:“你写什么?分享一下。”
“秘密。”许长昭按住纸,“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猜肯定是什么‘不挂科’之类的。”有人说。
“你小看我,我目标比这宏大。”他笑。
“那你总有一个可以说的吧?”前排不死心,“比如你未来三个月最想干嘛?”
许长昭想了想,随口道:“跟现在的同桌好好相处?”
这话一出口,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怪叫。
“哎哟——”
“你恶不恶心啊,你这是公开发糖吗?”
“新同桌脸都红了!”
沈向榆没想到他会当众说这种话,耳根果然立刻开始发烫。
“我只是陈述事实。”许长昭一脸无辜,“人家可是从重点班下来的资源,我表示一点欢迎不行吗?”
“你少拿‘重点班’当挡箭牌。”后排起哄,“你明明就是单纯爱多管闲事。”
“哦,那也没错。”许长昭干脆承认,“我热爱交友,喜欢帮助同桌。”
“你少在这儿搞个人设。”班主任敲了敲黑板,“行了,写不出来目标的就先写一个小的,别在那叽叽歪歪。”
声音散开,笑闹也渐渐平息。
沈向榆低头,终于在那张纸上写了一行字——
【不掉出年级前十。】
他写的时候,很用力。
纸被笔尖划出浅浅的痕。
“为了自己。”
这是班主任刚刚说的。
但落到他身上时,这四个字多少有点空。
他知道,哪怕他写的是“为了自己”,纸条背后站的仍然是父亲的眼神、母亲不多说话却很锋利的沉默、同桌成绩表上的对比。
目标这两个字,很多时候,是别人先帮他定好的。
他只是负责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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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天的相处,让整个班对他们的认识逐渐固定下来:
——“那俩同桌关系挺好。”
——“许长昭每天黏着沈向榆。”
——“学习好的人身边总有一只吵闹的狗。”
这种话传在走廊和小卖部,被加工成各种版本。
这天晚自习前的小卖部格外挤。
“老师没抓晚自习前买东西?”有人小声问。
“班主任刚刚被别的老师叫走了,走廊无人监管,快冲!”
人潮一拥而入,把小小的窗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姨!辣条还有吗?”
“最后五包!”
“我靠——”
队伍里瞬间炸开,所有人都一副“生死看淡,排队争先”的架势。
许长昭擅长在混乱中找到突破口,三两下挤到前排,“阿姨,先给我两包!”
后面有人抗议:“凭什么呀!”
“凭我排队热情高涨。”许长昭抢过塑料袋,“剩下的大家公平竞争。”
他侧头看了一眼,把其中一包直接塞到身后沈向榆手里:“给你,这次你先拿着。”
沈向榆被他突然塞了一包辣条,愣住:“我可以自己排。”
“排队这种事交给我就行。”许长昭振振有词,“你负责保持脑力清醒,我负责给你提供垃圾食品。”
“你这分工很片面。”
“那我再负责顺便把你带坏一点。”他笑,“这样你就不会太无聊。”
有人凑近看了一眼:“哎你俩这是搞积分制的吗?谁帮谁买东西,回头记账?”
“你少瞎说。”许长昭把零钱塞进裤兜,“我们这是社会主义互助。”
“我看着更像是情侣互助。”旁边有人故意压低声音。
“滚。”许长昭笑骂,“我会找比他更好看的。”
沈向榆:“……”
话题在笑声里飘过去,没再停留。
夜风从小卖部门口灌进来,带着油炸食品和辣味的混合气味,有点呛人,却让人说不出讨厌。
沈向榆拎着那包辣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不是被调侃的羞窘——那种他从小接收过不少,已经知道怎么把表情藏好。
更像是一种不太习惯被“划成一组”的感觉。
他从来都是被单独抽出来与别人对比:谁考得比你好,谁更努力,谁更有前途。
很少有机会被别人自然地搭在某个人旁边,顺嘴说一句“你们两个”。
那种“一起”的感觉,虽然被当玩笑说出口,却比他想象中重一点,落在心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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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这件事,是他们之间一开始很少碰到的话题。
直到有一次周末晚自习前,教室人不多,两个人一起在桌上摊了堆卷子。
许长昭很快写到一半,笔一丢,整个人往椅背上一仰:“不行了,我需要精神粮食。”
“你不是上课不吃东西的吗?”沈向榆问。
“晚自习不算上课。”他犹豫了一下,“你要吃糖吗?”
“你今天又带糖?”沈向榆有点惊讶。
“我妈给的。”许长昭从抽屉里摸出一小袋,“她觉得我最近看上去有点憔悴,非要塞我一大包,说甜一点人会开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烦躁,反而有点隐约的无奈宠溺。
“你妈妈……很关心你。”沈向榆说。
“还行吧。”许长昭拆了一颗,“她就是想活得比我还认真一点。”
“会不会很烦?”
“看情况。”他想了想,“她逼着我穿秋裤的时候,我觉得很烦。她给我做夜宵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幸福的。”
“你还会有夜宵。”沈向榆脱口而出。
“你没有吗?”许长昭反问。
“……”
沈向榆停了一下,“我家……一般不会。”
他家里的日程,几乎完全围绕学习这个核心转。
固定的吃饭时间,固定的练习时间,固定的睡觉时间。
任何东西,只要被归类在“影响学习”的那一边,就会被迅速剪掉——包括熬夜聊天、周末的闲逛、以及深夜突然多出来的一碗热汤面。
那种“为你多做一点”的柔软,被规则和安排挤掉了。
“你家很严格?”许长昭侧头看他,“就那种,晚一分钟回家都会被记在小账本上的?”
“差不多。”沈向榆淡淡,“他们觉得我现在所有的事都是为以后做准备。”
“为以后什么?”
“大学,工作,生活。”他像背一条很熟悉的条目,“他们说,‘你现在辛苦一点,以后就轻松’。”
“听起来像鸡汤,但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许长昭说。
“我知道。”
沈向榆垂下眼,“所以我不敢反对。”
“你想反对?”
“……”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白,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答。
许久,他才小声说:“我只是有时候,很累。”
那种累不是卷子上的题太多,也不是身体挨不住熬夜。
更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画好的格子里,不能偏一点,也没有地方可以随便乱画。
“你家里不会……”他停了停,“不会问你想要什么吗?除了成绩。”
“会啊。”
“……”
“我妈经常问我。”许长昭笑了一下,“她会问我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想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向榆愣住:“那你说什么?”
“我一般都说‘随便’。”他耸耸肩,“然后她会生气,说我没有**。”
“……”
“但她生气归生气,到最后还是会买我可能喜欢的东西回来。”
许长昭用笔叩了叩桌面,“她大概把这种事情当成她自己的兴趣爱好了。”
沈向榆没接话。
靠窗那一排,晚自习的灯光压得很低,整个教室只有台灯一样亮着的一圈圈光晕。
他在那片光里坐着,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原来有人可以这样被对待。
原来有人在家的角色,不是“承担者”“执行者”,而是“儿子”。
他脑子里闪过父亲抽着烟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话不多,句句都紧紧围绕成绩和计划;
母亲在餐桌对面沉默着收拾碗筷,无言地默认一切安排。
在那些画面里,他只是一个被推着往前走的身影,没什么边界,没什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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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关于“到底在为谁活”的小吵架,是在某个很普通的周三晚上发生的。
期中临近,班主任加了自习课,大家都在刷试卷,空气里都是墨水和焦虑混在一起的味道。
沈向榆这几天状态不算好,黑眼圈有点明显,效率却反而更高,几张卷子一口气写完一大半。
许长昭看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最近怎么总是……这么拚命。”他忍不住问。
“本来就该这样。”沈向榆头也没抬,“快考试了。”
“可你这不是正常的‘快考试了’。”
许长昭用笔敲了敲自己卷子,“你现在是‘我不把自己往死里榨就不安心’。”
“没有。”沈向榆拒绝,“我只是想把该做的做完。”
“那你上周日连早饭都忘了吃。”许长昭说,“你写题写到手发抖,是我拉你去小卖部的。”
“那只是我没注意时间。”
“你看,你又在给自己找合理理由了。”他轻轻叹一口气,“你到底在给谁交代啊?”
沈向榆的笔尖一顿。
这句话戳得太准。
许长昭接着道:“我知道你家那边对你要求很高,可你现在这样——感觉你每一口气都是为了他们吸的。”
“那不然呢?”沈向榆抬头,语气比平时冷了一点,“我本来就是他们的儿子。”
“那你自己呢?”许长昭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敢想。”
这句话脱口而出,沈向榆自己都愣了一下。
许长昭也愣了一瞬。
课桌之间的空隙突然变得很挤,空气紧了一下。
“你连想都不敢想?”他压低声音,“是不是有点——”
“不正常?”沈向榆帮他把后半句话说完,“是,我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长昭皱眉,“我只是觉得——你活得太用力小心了。”
“那能怎么办?”沈向榆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温度,“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家里有人给你兜底。”他看着试卷,“你考差几分,你妈妈会心疼你、给你做夜宵、让你别太累。”
“我考差几分,家里只会问我为什么。”
他的语气淡淡的,可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他们不会问我累不累,他们只会觉得——我没尽全力。”
许长昭愣住。
“所以不要跟我说什么‘多想想自己’。”
沈向榆低下头,“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他们要的做到。”
“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前提是——我得先有那个以后。”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了。
许长昭张了张嘴,原本想说的那句“你可以试着为自己多活一点”的话,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他突然意识到——
站在不同的家庭背景里,说出来的话,重量不一样。
在他家,“为自己活一点”,是一种可被讨论的选择;
在沈向榆家,大概更像是一种奢侈品。
“那你就一直这样?”
许久,许长昭还是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轻很多,“一直这么……不出错?”
“我尽量。”沈向榆说。
“你不会难受?”
“难受有什么用?”
他把笔重新按在卷子上,像是切断了话题:
“写不完,成绩单照样难看。”
那一刻,他突然有点烦许长昭——
烦他总是从一种轻松的、带着阳光过滤的角度看问题,烦他可以把“以后”挂在嘴边,而不用计算每一次偏离轨道的代价。
烦他不懂。
许长昭沉默了。
他抬眼看了一瞬沈向榆,只看见侧脸的线条很紧,眼底那层疲惫被压得很深。
“……好。”他最后只说了这一句,“那你写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你也值得怎么怎么样”,也没有再开玩笑缓和气氛。
只是把本子拉回自己这边,低头写题,笔尖戳在纸上的声音比刚才重了一点。
那一节晚自习,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话。
周围依旧是一片刷刷的写字声,有人偶尔问问题,有人偷吃零食被老师瞪了一眼。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有靠窗的那一排,有一处亮得有点刺眼——
光从窗外打进来,正好落在许长昭那半边桌面上,把他的卷子照得很亮。
而另一侧,沈向榆的位置,被他的影子挡住了一块。
影子很安静,几乎看不出来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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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小吵架,没有“吵”的过程,只有不合拍的几句话和之后长长的一段沉默。
第二天早读时,他们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起读书、一起做题、一起去小卖部抢早餐。
笑话照讲,糖照递。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分了层——
一个习惯对着光说话,觉得世界再难也能咬牙笑一笑;
一个习惯在影子里算计每一步,不敢把步子迈大。
他们还没意识到这点差异有多大。
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头看这段日子的时候,才能看清:
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站在不同的地方看世界了。
只是那时的他们,还以为自己一直肩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