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成绩下来的那天,天有点闷。
云压得低,光被遮住了一半,校园里看起来像刚从午睡里醒过来,还没清醒。
高二六班门口的人已经把榜单围了个严实。
“完了完了,我数学要寄了。”
“谁比我惨?我愿意跟他结成同盟。”
“你们这些六七十分的闭嘴行吗,让我们二三十分的人活不活了。”
叫惨声此起彼伏,气氛却不算太压抑,反而有点好笑。
许长昭没挤过去,人靠在走廊墙上,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根没拆的棒棒糖,看起来悠哉得很。
“许长昭,你不去看榜?”有人嚷。
“看什么看,我这种天赋型选手看榜只会打击普通选手。”他随口回了一句,引来一阵嘘声。
沈向榆从人群那边绕回来,手里拿着卷子,神情不算轻松,但也谈不上难看。
“怎么样?”许长昭问。
“……还好。”
“还好是几分?”
沈向榆想了下,老实:“全科第五。”
前排听见,立刻回头:“牛啊,转学生一来就进前五。”
“重点班下来的嘛。”有人附和,“正常发挥。”
“你们别这么说。”有同学戳戳卷子,“再这么夸,他就要被我们班卷王拉去单独研究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情绪稍微缓和点。
卷子很快发到了每个人手里,红笔印子密密麻麻,有人看了总分直接趴桌子上装死:“我完了,你们就当没认识过我。”
数学老师慢吞吞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这次班里整体比上次好一点,但是——”
他把几份卷子举起来晃了晃:“有的人答卷方式……很有个人特色。”
教室里立刻有不祥的预感在蔓延。
“比如,”老师点名,“许长昭。”
全班“哄”的一声笑出来。
许长昭心里“咯噔”一下:“我怎么了?老师,我这次可是全程答题,没有睡觉。”
数学老师把他的卷子展开在讲台上,露出一角熟悉的折痕:“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后排有人眼尖:“哎,这不纸飞机吗?”
笑声更大了。
“我那是压力过大,考场自救。”许长昭严肃,“总不能当场表演晕厥吧。”
数学老师被他逗得嘴角抽了一下,但还是板着脸:“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在卷子上折东西,我就把你的飞机当众拆解分析,拿去当反面教材。”
“遵命。”许长昭举手,“我以后改用草稿纸。”
“草稿纸也不行。”老师补了一刀,“你考场上有那时间,不如多检查两遍步骤。”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分数,嘴角微微动了动,“不过……这次你做得还不错。粗心错误改改,能再往上提一截。”
前后桌起哄:“哎哟,小太阳也有被老师表扬的一天。”
“别羡慕,羡慕也要做题。”
老师敲了敲黑板,“下面讲题,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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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上半节,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刷刷地把几道大题的解法写满一黑板。
“这个压轴题,其实不难,就是步骤长。”
“思路看清楚,别被第一眼吓到。”
下面有人小声吐槽:“第一眼就已经把我吓死了。”
老师扔下一句“那你就当见鬼多见几次就不怕了”,又接着讲下一步。
沈向榆一边听,一边在草稿纸上跟着推。他这次错在最后一步的符号方向,整道题前面都没问题,翻到错误那一刻,心里不免有点不爽。
笔尖戳在纸上,戳出了一个很小的点。
讲完题,老师让大家自己改错,教室里安静了一阵。
等老师出去后,原本压着的乱七八糟的声音才又慢慢冒出来。
有人扒在桌子上:“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和数学绝交。”
“你别,每次绝交完下次还得见面。”有人说,“这段关系注定剪不断理还乱。”
“你呢?”许长昭把自己的卷子往桌上一摊,又把椅子往后拽了拽,半靠在墙上,“你怎么看你这次?”
“正常。”沈向榆说。
“就是‘本来就该这么好’?”许长昭挑眉,“有点狂。”
“不是。”沈向榆垂眼,“有几道题,之前练过类似的。我知道自己哪里掉链子了。”
“那你难受吗?”许长昭问。
“……”
沈向榆想了两秒:“有一点。”
成绩对他来说,从来不仅是一个数字。
是回家之后家里那张脸色,是未来会不会被送去哪座城市,是能不能离开原来的生活——所有这些东西,从很早开始就压在这个两位数、三位数上。
许长昭似乎看懂了一点,手里的卷子卷成一根筒,又让他放开,又卷上。
“其实我以前也挺容易想多。”他突然开口。
“你?”沈向榆不太信,“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演得好。”许长昭笑,“你以为谁天生不怕考砸啊。”
他用卷子轻轻点了点桌面:“我以前每次考差,第一反应也是‘我要是多写两道题就好了’、‘我要是前一天不玩就好了’。”
“后来呢?”沈向榆问。
“后来想多了也就腻了。”他耸耸肩,“再怎么‘要是’,分也不会自己长出来。”
“那你现在呢?”
“现在嘛——”
许长昭想了想,“考成什么样,大部分时候心里都知道底的。”
“该玩的时候玩了,该偷懒的时候偷懒了,该努力的时候也没全放水。那我现在看到的分数,其实就是那段时间的结果。”
“我最多骂一句‘果然是我’,”他笑了一下,“然后下次再看着办。”
“听起来……挺随便的。”沈向榆说。
“不是随便。”许长昭转着笔,“是我不太想以后回头看这段的时候,只记得自己天天在那里‘早知道、早知道’。”
“总有点丢人。”
他话说得很简单,没有刚才课堂上的认真劲儿。
就像只是说——
我不想以后觉得现在的自己太蠢。
沈向榆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垂在自己的卷子上。
他刚才圈错题的时候,其实脑子里已经出现了好几次“早知道”的念头——早知道那天晚自习就不该分心,早知道就多写两个检验……
被他这么一说,那些句子突然都变得有点幼稚。
“你就一点都不后悔?”他问。
“谁会一点都不后悔。”许长昭说,“人活着总会有几件事会想‘要是当时怎样就好’,正常。”
“那你为什么刚才说……”
“后悔归后悔嘛。”
许长昭扯了扯嘴角,“但我挺讨厌那种把自己扒出来骂的感觉。”
“我挺喜欢现在的我,至少……还在动。”
他说着,像是怕气氛太怪,又轻轻用指关节顶了顶沈向榆胳膊:
“你这次已经很好了,别老盯着那几分。以后要是发挥失常,再一起骂卷子。”
“为什么是一起?”沈向榆抬眼。
“因为我一定也会。”他坦然,“你放心,我很少让朋友单独丢脸。”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深刻,却莫名让人心口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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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散得很晚,走廊上的灯有几盏开始闪,像快没电的路标。
回宿舍的路上,人不少,大家一边走一边聊题目,空气里全是“下次”“以后”“要不要报补习班”等等词。
宿舍楼前那条小路,因为刚刚有洒水车过,地面有一股潮气。
两个人走在队伍偏后一点的地方。
“你家里会看成绩单吗?”许长昭问。
“会。”沈向榆说,“我之前的学校,每次月考都要寄成绩单回去。”
“哦……”许长昭拖长了尾音,“那你压力还挺大的。”
“习惯了。”沈向榆说。
他以前确实会因为几分睡不着。
分数像一个实实在在的钩子,一直勾着他往前走,停下来的时候,会有一点害怕。
“那你这次呢?”许长昭忽然问,“你会怕回去被说?”
沈向榆想了想:“……应该还好。”
“那不就行了。”
许长昭松了口气,“你只要别因为几分就把自己骂得一无是处就行。”
“你怎么老担心我骂自己。”沈向榆反问。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容易这么干。”许长昭说,“从昨天起我就看出来了,你很爱反省。”
“反省不是好事吗?”
“好事啊。”
他点头,“但啥都过量会出问题。药吃多了也中毒。”
“你平衡感很好?”沈向榆问。
“我只是比较会给自己找理由。”许长昭笑,“你以后借鉴一下我。”
他停了停,又道:“要是有一天,你真觉得自己某个决定特失败,你可以来找我吐槽。”
“为什么要找你?”
“因为——”
他想了想,认真了两秒,“你在自责的时候,需要一个人说一句‘没那么严重’,哪怕不一定管用。”
“那你以后呢?”沈向榆反问,“你后悔的时候找谁?”
“我啊?”
许长昭想了想,“那就……找你?”
他很自然地说完,自己又笑了笑:“前提是你别嫌烦。”
夜风从宿舍楼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洗衣粉味道。
沈向榆垂着手,指尖在书包带上滑了一下,轻轻点头:“……不会。”
“那就这么说定了。”许长昭像把什么小约定装进兜里,“以后我们谁觉得自己蠢了,就先来互相报备一下。”
他顿了顿,用一种少年气十足的轻松口气补了一句:
“反正,人生那么长,不可能每一步都踩对。不如先承认自己会乱走,然后再想怎么往前走。”
这句话落下来时,灯正好打在他侧脸上。
沈向榆没多说什么,只在心里悄悄记了一下——
这个爱折纸飞机、总是笑着往前冲的人,
似乎对“以后”这两个字,一点都不怕。
至少现在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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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下点名的时候,人头攒动。
生活老师喊完号码,让大家快点回寝室,不许在走廊乱晃。
散队前,许长昭忽然回头看了沈向榆一眼,冲他晃了晃那根还没吃的棒棒糖:
“明天继续发福利。”
“……不用天天发。”
“那就隔天发。”他笑,“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比较会坚持坏习惯。”
沈向榆“嗯”了一声。
回宿舍的路很短,却不知怎么,让他觉得今天比昨天更适应这里了一点。
也许是卷子上的分数不错,也许是有人拉了他一把,防止他在操场上摔倒,也许是有人在晚自习胡说八道,却顺便把他从“早知道”的坑里拉出来半截。
他关上寝室门的时候,窗外云层已经散开一小块,露出一点模糊的星光。
那点亮得不明显,却很顽固地待在那儿。
像某个少年的性格:
会抱怨,会偷懒,会折纸飞机,
但轮到自己负责的时候,又能很自然地说出一句——
“没事,先往前走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