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彻底放晴。
雨像是前一晚偷偷被人收好了一样,地面还带着一层浅浅的湿意,操场上的红砖被晒出一点水光。
高二六班被排在第一节体育课。
男生们陆续往操场上涌,叽叽喳喳地抱怨:“这么早跑步简直谋杀睡眠。”“我刚吃完早饭,还没消化。”
沈向榆被队列挤在中间,呼吸里带着一点洗衣粉的味道——宿舍阳台上昨晚没干透的衣服,清早又被翻了一遍。
“来,按身高排队!”体育老师吹了声哨,“从矮到高,快点!”
“许长昭你别偷高!”有人在队伍里喊。
“我这是精神身高。”前面的人吊儿郎当地回。
沈向榆顺着声音看过去——
许长昭站在人堆里,很自然地成了视觉中心。
他笑起来时,肩膀会微微往旁边一歪,整个人像是朝着人群张开的那个“支点”。身体语言写着几个大字:我在这儿,你们都能看到。
排好队,绕操场慢跑两圈。
冬日早晨的风还带着点凉,呼到身上却不疼,反而有一种把人彻底吹醒的感觉。
跑到第二圈时,队伍渐渐拉开,有人开始掉速。
前排有人回头喊:“快点啊,后面那个新同学!”
沈向榆呼吸确实有点乱,但不至于上不来气,只是步子没控制好,越跑越急,脚底像是有一小块地方踩不稳。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撞上前面人背上的时候,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胳膊一带。
“喂,小心。”
许长昭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带着跑步后的喘息,却还是很稳。
他稍微放慢了自己的速度,顺势把两人的步伐调到一起:“别急,跟我的频率。”
沈向榆被拽得一个趔趄,努力稳住:“……我没事。”
“我看你是想把自己跑成人体陀螺。”许长昭歪着头,“早上谁惹你了?”
“没有。”沈向榆回。
“那你就是惹自己。”
“……”
体育老师吹哨:“最后一百米,加速!”
队伍哗啦一声散开,有人冲刺,有人装死。
许长昭转头看了一眼:“还能冲吗?”
“……能。”
“那来啊。”
他迈开步子冲出去,又不忘回头喊了一句:“向榆,你的人设是‘身向榆关那畔行’,不可以中途趴窝。”
沈向榆被逗得一愣,随即咬咬牙,硬是咬着那口气跟上去。
跑完的时候,他呼吸带着一点发烫的甜腻感,肺像被从里到外擦了一遍。
但奇怪的是,他没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种什么东西被甩掉了一层的轻。
“行啊,新同学。”体育老师点名,“体力还不错。”
旁边有人起哄:“那是,重点班下来的。”
“重点班也有虚弱文科生啊。”许长昭接话,“人家不是那型。”
他随手把自己的水递过去:“喝吗?”
沈向榆愣了下:“我有。”
“那你喝我的试试。”许长昭大言不惭,“快乐水,喝了能及格。”
“……”
沈向榆还是接过去,浅浅抿了一口。
味道是柠檬味的运动饮料,有点酸,也有点甜,比他昨天那根棒棒糖更有存在感。
他不习惯和别人共用水杯,下意识想道谢,又想起昨天那句“你不用每句话都说谢谢”,嗓子里的“谢”字硬生生被他咽回去了。
许长昭看他纠结,忍不住笑:“你是卡带了吗?”
“……没有。”
“那你刚刚那个表情,像系统弹出‘是否对该对象说谢谢’的提示框。”
“……”
沈向榆没忍住,笑出了一点声音。
---
体育课结束,大家散开去小卖部。
早自习任务太重,很多人早饭吃得匆忙,现在肚子齐齐叫唤。
小卖部门口排着长龙,有人在讨论新品面包,有人在研究哪种辣条最划算。
“你要吃什么?”许长昭问。
“……随便。”沈向榆说。
“随便是菜单上最难点的那个。”许长昭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我经济有限,只能请你在有限范围内‘随便’。”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
轮到他们的时候,柜台阿姨已经熟练地开始报今天冒头最多的几个名字:“肉松面包、香肠卷、新到的鸡腿,辣条最后两包了啊,抢完没了。”
“辣条。”许长昭条件反射,“先抢。”
沈向榆下意识侧身:“那你买吧,我——”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已经有一只手伸过去:“阿姨,我要一包辣条,两根火腿肠,一盒酸奶。”
“行。”
塑料袋里一串东西装好,递到他手里。
走出人群,许长昭一边走一边拆包装:“这个给你。”
他把酸奶塞到沈向榆手里,又拆了一根火腿肠,“这个你也吃。”
沈向榆低头:“我以为你要买辣条给自己。”
“那当然也是给我的。”许长昭理所当然,“但我今天走‘共同富裕’路线。”
他说着,果断把辣条撕开,从里面抽出一条,递到沈向榆嘴边:“来,体验一下我们班精神支柱的官方指定口粮。”
“我不用……”
“你再拒绝,我就要怀疑你看不起我们精神支柱了。”
“……”
沈向榆只好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
辣味一瞬间蹿上来,把刚才运动饮料残留的那点酸甜盖过去了。
是很廉价的辣条,却有一种简单直接的满足感。
“好吃吗?”许长昭问。
“……挺好吃。”
“那你以后可有口福了。”他笑,“我坐你旁边,是你免费享用精神污染和精神口粮的最佳通道。”
沈向榆低头看了一眼一起被塞到手里的火腿肠,心里某个角落悄悄软了一点。
---
午休的时候,教室比早上安静得多。
大部分人趴在桌上补眠,只有少数还在刷题或者看小说。
许长昭本来趴着,趴了一半,忽然又坐起来,从抽屉里翻出昨天没写完的一张卷子,随手折了两下。
纸在他手里灵巧地转了几圈,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
“你在干嘛?”沈向榆问。
“做实验。”
“什么实验?”
“测试我们班天花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他说着,把纸飞机往上一抛。
纸飞机飞出一个非常不科学的弧线,撞到电扇的外壳,又被“咔嗒”一声弹回来,刚好砸在自己头上。
前排两个人被砸得一惊,一回头:“……你有事?”
“我在测试重力。”许长昭一本正经,“重力依然存在,真是遗憾。”
前排翻了个白眼:“你要是物理考试能这么积极,早就满分了。”
“那不一样,纸飞机撞我比分数有趣。”
他说完,又把纸飞机捡起来,顺手在机翼上写了几个字。
沈向榆不太想看别人卷子,却还是扫到一眼——上面写着:
【期中考别怕】
字体飞快,却意外地认真。
“你给谁写?”沈向榆问。
“给我自己。”许长昭说,“到时候考砸了就拿这个自我安慰。”
“……”
“或者给你。”他顿了一下,随手又在后面加了几个字,【——包括你】。
纸飞机被他按住,放在两人的桌面中间。
午休光线温柔下来,玻璃外面的树影在窗上晃来晃去。
沈向榆看着那几个字,心里一时间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好笑,又有一点莫名的被照顾感。
“你为什么要管我?”他轻声问。
“因为你看起来会紧张。”许长昭理直气壮,“我从昨天就观察出来了。”
“你观察得挺仔细。”
“那当然。”他笑,“坐我旁边是有待遇的。”
“什么待遇?”
“免费获得一个课代表兼临时情绪稳定器。”
许长昭用笔尖戳了戳纸飞机,“我这么优质的服务,你别嫌烦就行。”
沈向榆低头,指尖轻轻抚过纸飞机的折痕:“……不会。”
“那就好。”
---
下午自习课,有人突然提议玩一个老掉牙的游戏——
“来,大家互相说说自己名字的故事。”
“昨天不是刚问过吗?”有人抱怨。
“那是问新同学的,现在是集体版。”
“行行,你先说。”
几句玩笑之后,不知道是谁先点到他们这一排:“沈向榆,你再讲一遍名字故事呗,我昨天早读没听清。”
沈向榆被点名,愣了一下。
所有视线都过来了。
他握了握笔,还是重复了一遍:“是那句诗,‘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里的‘榆’。”
“听着就很会走远路。”有人感慨,“听起来很辛苦。”
“不一定辛苦吧。”有人反驳,“也可以是很厉害。”
“那你呢?”又有人看向许长昭,“你的名字昨天说过了没?”
“简单说过。”许长昭说,“‘昭昭如日月’那个‘昭’,还有什么日光、光亮一类,我妈想得比我活得还文艺。”
“所以你才那么吵?”前排插嘴。
“对。”许长昭说,“我是在用实际行动回应她的期望。”
教室里笑成一片。
有同学没笑,认认真真地总结:
“一个往榆关那边走,一个负责发光——挺配的。”
这话一说出来,一圈起哄的口哨声立刻炸开。
“别乱说别乱说——”“哎呦——”
沈向榆一下子红了耳朵。
许长昭倒是大方:“你们别开玩笑,他刚转来容易社死。”
“我们这是热情欢迎。”后排笑得更欢,“你们名字组合起来就很有故事感啊,《身向榆关》《昭昭如日》啥的,一看就很会写作文。”
“不如你们两个搭档去参加个征文比赛?”有人半真半假。
“好啊。”许长昭第一时间接,“反正我作文一直缺素材,还可以写《我同桌的自述》。”
沈向榆被吓了一跳:“不要。”
“开玩笑的。”许长昭转过头,朝他压低声音,“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看见两个字能联想到八百字。”
“……”
“你不用管。”他又更轻一点,“你就当他们在放学前集体抽风。”
沈向榆原本有些紧绷的肩膀,这才慢慢松下来一点。
他垂下眼,笔尖碰在练习册上,心跳却还在刚才那一句“挺配的”上悬着。
——那当然只是玩笑。
——大家随口这么一说。
但他没法完全当成玩笑。
那句“一个往前走、一个负责发光”的话像被悄悄存在文件夹里,关上了,却没有删掉。
---
放学之后,教室人渐渐散去。
窗外的天被拉出一大片橘色,楼道里传来社团招新和广播站试音的声音。
许长昭收拾书包,一边把卷子乱七八糟地塞进文件夹里,一边问:“你晚自习回宿舍前走哪条路?”
“就……下楼,穿操场。”沈向榆说。
“那顺路。”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也走那条。”
“你家不在反方向吗?”
“我先送你到宿舍楼下,再拐过去不行吗?”
“……”
“别想太多。”许长昭笑,“我是很有组织纪律性的人,新同桌第一天放学护送服务是赠送的。”
“你还有第二天的吗?”
“第二天要看你表现。”他装模作样,“如果你今天满意,可以考虑续费。”
沈向榆没忍住弯了一下嘴角。
那笑意很淡,却是真的被逗乐了。
——其实,他并不习惯别人这么主动靠近自己。
从前班里关系多是礼貌距离,他习惯在人群边缘,做好分内的事,不给谁添麻烦,也不让谁很容易走进来。
可许长昭不同。
他像是不知道“边缘”两个字怎么写,上来就把两个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当成不存在,用开玩笑、分零食、接住你的手腕这些小动作,把界限一寸一寸往前推。
推得刚刚好,不让人讨厌,却也没有退路。
走到楼梯口时,走廊窗外的风透进来,吹乱了两人的校服衣角。
许长昭忽然伸手,按住沈向榆背后的书包带:“你再往后一步就要撞栏杆了。”
“……谢谢。”
“这回可以说。”他笑,“救命级别的‘谢谢’是例外。”
沈向榆被戳穿,耳朵微微发热。
他想了想,低声问了一句:
“那……你呢?”
“嗯?”
“你以后要往哪走?”
问题问得有些突兀。
许长昭愣了几秒,随即笑起来:“往哪有光,就往哪走呗。”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反正——我得想办法一直发光。”
“我妈都给我取这个名字了,我不能太不给面子。”
走廊窗外的天空已经彻底被晚霞接管,剩下的日光反射在他侧脸上,轮廓被描出一条明亮的线。
沈向榆看着那条线,突然有一点很不符合他性格的、近乎冲动的想法: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不动了呢。
——我会不会……回头去找他。
他立刻把这个念头按下去。
还太早。
他们甚至还只能算刚认识的同学。
可某种很轻、很隐秘的好感,已经在心底悄悄落了根。
不吵,不闹。
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等着以后某一天,有雨、有风,或者有更大的光的时候,再悄悄长出一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