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并不知道,一切是怎样发展的。奥利维亚怎样被人制服,大笑的约翰怎样被洞穿了大腿——事后回想起来,那极有可能是卡洛斯开的枪——仆人们怎样惊慌失措地围住了奥斯丁,以及,卡洛斯自己怎样一直用手死死地按住了奥斯丁的伤口,不让汩汩的血液从他的身体流尽。
颠簸的马车,无尽的道路,卡洛斯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手下尚且温热但可怕的鲜血,和奥斯丁紧闭着眼昏迷不醒的惨白脸庞。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液呢?一个人,又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血液呢?
有谁扶起了卡洛斯——在他踉跄着几乎要摔倒的时候,有谁夺走了奥斯丁——在卡洛斯不顾一切地疯狂挣扎的时候。
“卡洛斯,冷静一点!”有人抓住了卡洛斯的肩膀,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嗓音告诉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放开奥斯丁!”
卡洛斯无法聚焦的眼睛看着前方,在被对方再一次大声斥责的时候,终于依稀看到了对方脸部的轮廓:“罗伊……舅舅?”
“是我,”衣领和袖口被卡洛斯扯得凌乱的罗伊说,“现在,放开手,是的,放开奥斯丁,把他交给我。”
“我……”卡洛斯无助地看着罗伊,表情迷茫得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但随即,他睁大了眼睛,空白的大脑也在这一刻恢复了理智。
卡洛斯反手抓住了罗伊,用从未有过的惊惶的语气说:“舅舅,救救奥斯丁,上帝哪,救救他吧,我祈求您……”
“我当然会救他,”罗伊神色认真地说,“拼尽我的一切。”
昏迷不醒的奥斯丁就这样被推进了手术室,如果他还有一丝清醒,或许会拉住卡洛斯的手,温柔地安慰卡洛斯不要担心吧。
但现在,那张俊美的脸庞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原本强壮的身体,也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遮住了。
就和回来的时候一样,时间的流逝再一次在卡洛斯面前失去了意义。他总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但仆人告诉他,不过才过去几分钟的时间;他又觉得奥斯丁的手术似乎才刚刚开始,但是窗外的太阳竟然已经开始西落了。
仆人小心地提醒卡洛斯,他该去洗去一身的血腥,但卡洛斯充耳不闻。
随着血液逐渐干涸,逐渐在他的衣服和手心凝聚成黑褐色,卡洛斯只觉得眼前的手术室,似乎都被染成了黑红色。
“这都是我的错……”卡洛斯喃喃自语着,“我是那么地吝啬,那么地愚蠢,是我害了奥斯丁……”
卡洛斯无法回想奥斯丁倒下的画面,记忆深处只剩下一片空洞的雪白。但他还记得,微笑的奥斯丁,温柔的奥斯丁,小心地靠近自己,却又担心自己感到冒犯而克制隐忍的奥斯丁。
“我甚至没有正式告诉他……我还没有告诉他……上帝哪……”卡洛斯捂住了脸,他就像是一座失去了生命的雕像,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地,而他的身边,布满了懊悔和愧疚的海洋。
奥斯丁的情况并不好,好几次,卡洛斯看着罗伊的助理捧着让他心惊胆战的东西出来。卡洛斯多想拦住那些助理啊,问一问奥斯丁的情况,哪怕就一句话。但卡洛斯站不起来,他的身体被冻结了,里面灌满了水泥,连呼吸都快被堵塞了。
又过了多久的时间呢,满身是血的罗伊终于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神色疲惫的汉诺威医生第一眼,就看到了惶恐不安的卡洛斯。看吧,那个勇敢的、冷静的年轻绅士,现在不安得简直让罗伊心疼。
是的,现在的卡洛斯,一阵轻微的风就能把他吹倒,一个抱歉的眼神就能让对方崩溃。但感谢上帝,罗伊心想,他没有成为压死卡洛斯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害怕,我的孩子。”罗伊扬起了一个微笑,“上帝保佑,一切都很顺利。”
卡洛斯迟钝地眨了眨眼,似乎并没有明白罗伊说的话。
如果不是双手沾满了奥斯丁的血,罗伊或许会抱住卡洛斯,好好地让对安下心来吧。但现在,他只能温柔地再一次强调:“他没事了,卡洛斯,奥斯丁已经脱离了危险。”
“……他没事了?”
“是的。”
迟缓的人偶终于眨动了僵硬的眼睛:“他不会死去了?”
“当然。”
“我没有……失去他?”最后一句,卡洛斯简直像是在哭泣。
“是的,我的孩子。”罗伊极尽温柔地说,“奥斯丁还好好地活着,除了一枚新的勇士勋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能看看他吗?”卡洛斯小声说,“哪怕就一会儿。”
“你可以一直陪着奥斯丁,”罗伊贴近了卡洛斯,“去吧,他就在那里,和安静的睡美人一模一样。”
于是卡洛斯机械地站了起来,在门外停顿了片刻,漂浮的幽灵一般走入了手术室。
罗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外甥终于靠近了手术床。在并不明亮的室内,那道人影长久地伫立着,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依恋地、被救赎一样,慢慢地半跪在地,用头紧贴着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的另一个人。
“汉诺威先生……”仆人小心地看了一眼室内,又看默不作声的罗伊,“我们抓住了一些强盗,主人原本命令我们把他们带到治安所去,但现在……”
罗伊转过了头,在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强盗或许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后,他脸上的疲惫被一股冰冷的神色代替了:“先离开这里,先生,再把一切都告诉我。”
“是的,汉诺威先生。”仆人小心地说。
仆人并不知道卡洛斯和奥斯丁的所有计划,他所知道的,是他们精明勇敢的主人早就知道有人不怀好意,并准备提前将那些可耻的恶棍一网打尽。惟一的意外,或许就是那个看似无辜但狠厉的女人吧。
“我以为,他们的目标是卡梅伦,”罗伊换下了带血的衣服,在听完了全过程后,不得不疑惑那个女人的动机,“那个叫奥利维亚的女人,她认识奥斯丁吗?”
“我不知道,先生。”仆人为难地说,“一切发生地太快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现在怎么样?”罗伊问。
“那个女强盗被关在地下室里。”仆人说,“但她什么话都不肯说。我真怀疑,她的嘴巴被浇灌了铁水,没人能撬开哪怕一条缝。”
“带我去见她,”罗伊说,“我们必须要知道真相。”
罗伊带着几名仆人来到了地下室,很快,他就明白仆人的描绘极为精准。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里,那个蹲在角落里的女人,的确是一块冰冷的毫无反应的石头。
罗伊尝试着花了很多时间,交谈、询问、斥责、威慑,但奥利维亚都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裙角。
这群强盗简直顽固得可怕。
秉持着绅士的风度,罗伊并没有对奥利维亚做些什么,但其他强盗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只有傻瓜才会为冷血的豺狼献上鲜花和食物。
但在逐渐变得残酷的拷打下,那些强盗们竟然和奥利维亚一样,没有任何人吐露真相。
“我们只是见钱眼开,路上又遇到了这几个倒霉鬼,就是这么回事……哦……该死的贵族……打死我吧,把枪子送入我的心脏,看看你们还能得到什么!”
这守口如瓶的模样,实在不像是简单被人收买的。
“你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卡梅伦,而是奥斯丁·霍顿吗?”罗伊问道。
“奥斯丁·霍顿?我知道他,”强盗眼睛发亮地说,“听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哦,那个倒霉鬼是叫这个名字?真是荣幸,我们杀死了一个大人物!了不起,奥利维亚,我再也不叫你婊|子了,我向你忏悔,哈哈哈……”
强盗猖狂的笑声很快变成了闷哼,但就算如此,这个名叫约翰的男人还是挑衅地看着罗伊,那凶恶的模样,似乎在期待品尝罗伊因为无能为力而展现的愤怒。
罗伊没再给约翰任何关注,他吩咐着紧跟在身后的男仆:“别给他们送任何食物,包括水,我听休伯特说过,审讯犯人的最好方式是……卡梅伦?”
在甬道的前方,一道人影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罗伊的身前。
占满了鲜血的头发,脏污得可怕的衣服,一双冷冽得仿佛冰块的眼睛:“让我去吧,罗伊舅舅。”
“卡梅伦,真的是你。”罗伊惊讶地说,他随即摇了摇头,“不,让我去吧。你需要休息,我的孩子,你的状态简直糟糕透了。而且,我相信奥斯丁会衷心地希望,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
“他当然会看到我。”卡洛斯面无表情地说,棱角锋利得简直像是被打磨过的剑刃,“但是现在,我必须把一切都弄清楚。为了他,也是为了我。”
“可是……”
“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卡洛斯的眼神执拗,“我相信,她也有话想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