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惊的马匹高高地抬起了腿,落地的瞬间扬起一阵灰尘,而距离那位张开手臂、眼神坚定的女性,也不过几公分的距离了。
“该死的!为什么魔鬼不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把你带走!你这个……”
马车夫吼叫没有继续,因为女人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见卡梅伦·斯考特。”
车夫的表情变了,他看向身后的车厢,随即听到了卡洛斯清冷的嗓音说:“你是谁?”
“是我,先生。”女人说,“那个受您帮助过的女工。”
依旧暗沉的棉布裙,头发简单地束起——那竟然是卡洛斯曾经在雨天帮助过的,后来在桥上再度相遇的女人。
车上的卡洛斯和奥斯丁对视一眼,卡洛斯说:“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女士?”
“是的,先生。”女人飞快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透过窗户,卡洛斯可以看到女人时不时看向前方的眼神,那是一种焦躁的、不安的眼神,就仿佛受到威慑的野猫,正对着张开翅膀的猎鹰不断龇牙。
道路的前方,终于发现奥斯丁的马车没有跟上的佩斯特,他的马车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
“快没时间了,斯考特先生。”女人几步退到了路边的一棵榉木后,语气着急地说。
“您现在就可以告诉我,女士。”卡洛斯没有轻举妄动,“现在在我身边的人,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不,那些话我只能告诉您!”女人一边说,一边频频凝视着并不算遥远的地方,“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先生,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哦,请您出来吧,那只是简单的几句话。”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女士,”卡洛斯说,“或许,我们可以把见面的时间定在明天。”
“不,那就来不及了!”女人咬紧了嘴唇,“您必须和我谈谈——那事关您的生命,事关一个要害死您的阴谋!”
卡洛斯的手里被塞了东西,他看了奥斯丁一眼,点点头,终于推开了马车门。
看到卡洛斯的时候,女人的眼睛一亮,那的确是诚挚的、高兴的模样。但面对敞开的车厢,女人却又皱着眉后退了一步:“我不会上去的,先生。理由我无法告诉您,但是,该死的,就要没时间了。”
随着佩斯特的马车门被推开,一个仆人正满脸疑惑地靠近。
“以上帝的名义,请跟我来吧,斯考特先生。我只能简单地和您说几句,请别带上任何人。”女人再没有犹豫,转头就快步往森林深处走去。
一个讳莫如深的女人,一条或许并不平静的道路。
“我很快就回来。”卡洛斯简单叮嘱,在佩斯特的仆人靠近前,进入了满是灌木的丛林。
这的确是一片繁茂的森林,细密的树木的缝隙,潮湿绵软的落叶,一些爬虫和蜥蜴随着卡洛斯的到来,惊慌地沿地面和树干不断逃散。而那个衣着褴褛的女人,却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够了,女士,”在确定自己离开马车有一段距离后,卡洛斯停了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我相信,这已经是一个足够隐秘的空间了。”
“还需要一点时间,先生,”女人回头说,“我发誓,很快就到了。”
但这一次,卡洛斯开始往后退:“不,比起只见过几次面的您,我更担心我的同伴。”
“不,你不能回去!”女人慌张地说,连敬称都忘记了。是害怕卡洛斯转身就走吗,女人张了张嘴,终于脸色惨白地说:“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您……”
“洗耳恭听。”卡洛斯简短地说。
从卡洛斯的神情来看,如果女人无法给出满意的回答,他是立刻就会回去的。
“请您不要这么警惕,斯考特先生,我只是在报答您。”女人说,“佩斯特·坎贝尔是一个诱饵,先生,再往前走,等待您的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银行,而是一群可怕的、冷血的强盗!”
卡洛斯点了点头。他的神态过于平静,连最基本的惊讶都没有展现。
“您……您知道了?”女人不敢置信地说,“您知道有人想要谋划您的性命吗?”
“佩斯特的演技并不好。”卡洛斯说,“但是我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卑鄙的方式逃离债务。我也没想到,我曾经帮助过的,竟然是一位和强盗有瓜葛的女性。”
女人后退了一步,她是想要逃跑的,但看着卡洛斯平静的神情,忽然露出了一个苦笑:“您说得没错,斯考特先生,我的确和强盗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就像我这该死的命运,它明明注定我只能沉沦在黑暗里,在欺骗、冷漠和暴力中度过一生,却还是不断提醒我,提醒我有着早就应该磨灭的良知。”
“那么,您能告诉我那些强盗埋伏的位置吗?”卡洛斯说,“我知道我不该用金钱侮辱您的人格,但是我会给您一笔钱,离开那些亡命之徒。您应该明白,尊敬的女士,在刀尖上跳舞的生活,随时都可能堕入地狱。”
“谢谢您,斯考特先生,您果然是一位好心的绅士。”女人笑了,“但很遗憾,我无法告诉您。带您离开,已经是我最勇敢的尝试。”
卡洛斯皱起了眉。
“您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女人的表情复杂极了,“说实话,我都开始后悔了,提前带您离开,对我来说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您的良知和天性还很好地留在您的血液里,女士,”卡洛斯说,“为了无辜善良的人,我希望您能……”
但卡洛斯没时间再劝说女人了,一阵枪声透过了树林层层的屏障,随着迅疾的风来到了两人的耳边。
卡洛斯睁大了眼睛,女人也是。
“怎么回事?约翰说的地点明明不是这里。”女人慌张地说,下一刻,卡洛斯的身影就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不,上帝哪,斯考特,别过去,你会死的——!”
但突然,女人身后的树丛一阵晃动,随着树枝踩断的声音响起,好几名强壮的男性越过她,跟着卡洛斯一起朝着马车的方向奔去。
女人瞪大了眼,她捂住嘴,后知后觉地明白,卡洛斯并没有信任她,而对方的准备,也远比她想象中充分。
卡洛斯和奥斯丁的确做足了准备。
佩斯特的言行举止,那个偏僻的目的地,都在诉说着一场因为仓促而显得漏洞百出的埋伏。两人选定就近跟随的人员,又让另一批人跟着猎犬紧随在相对靠后的地方,这样的安排,也不过是在向佩斯特借口说要整理着装的时候。
女人的出现,让卡洛斯误以为埋伏的地点还在远方——毕竟一个人要出卖自己的同伴,绝不会选在他们的眼前。但这一次,卡洛斯错了。
“去保护奥斯丁!”卡洛斯一边奔跑,一边将手中的枪支上了膛。
哪怕提前做好了准备,卡洛斯依旧担忧着奥斯丁的安全。是的,卡洛斯的前方其实是一场武力悬殊的战斗,强盗们的猎枪和短刀,迎面对上的,是奥斯丁和卡洛斯早有准备的各色枪支。
训练有素的男仆猎豹一样护卫着车厢,而在他们开枪击中了好几个强盗后,敌人嘶吼着:“去劫持车厢——!”
为首的强盗是一个面色狠厉但驼背的男人,随着他的大喊,那些面色犹豫的同伙似乎再次下定了决心。他们不顾躺地上哀嚎的同伴,再一次围拢起来。可随着森林深处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随着十几名男性突然出现,举着枪瞄准了这些人的脑袋,所有强盗都和被拔了发条的人偶一样,僵立在了原地。
冰冷的枪口,锐利的眼神,以及远比想象中更多的护卫。
“该死的!约翰·文森特,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有强盗大喊。
“放下枪!”车夫在同时吼道,“别做无畏的挣扎!”
在几十把枪的枪口下,还有谁能维持微不足道的尊严呢?强盗们瞪大了眼,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劫持,会遭到这样可怕的反抗。不,他们一开始就该明白的,这辆车的主人一点儿都不慌张,哪怕他们押着佩斯特,用枪指着人质的脑袋,奥斯丁从头至尾表现得都是那么淡然。
有强盗率先把猎枪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其他人。为首的强盗瞪着打开车门的奥斯丁,在车夫示威一样在他脚下开枪后,他几乎是红着眼扔掉了手里的短刀——是的,他的枪支早就被仆人打落了,但这个凶狠的男人在下一刻就抽出了短刀,似乎不把刀刃插进奥斯丁的咽喉就决不罢休。
强盗们死了五个人,而奥斯丁这边,有两名仆人被打中了大腿和胳膊,被扶上马车进行包扎。
卡洛斯气喘吁吁地回到马车边,看到的,是强盗们可怜地被迫蹲下身的模样。
“奥斯丁!”卡洛斯快步来到了马车前,他拉过奥斯丁,仔细地检查他的身体。
“请不要紧张,亲爱的卡洛……卡梅伦,如你所见,我很好。”奥斯丁瞥了一眼跌坐在不远处的佩斯特——那个年轻人在被强盗挟持后,就是一副惊慌失措、不敢置信的模样,哪怕押解他的强盗被奥斯丁的人捆绑,脱离了危险的佩斯特也只是双眼发直地站在那里,然后一点一点地跪在了地面上。
“我不该离开的。”卡洛斯自责地说。
“我们都没想到,他们会突然袭击。”奥斯丁说,“显然,他们并没有完全准备好。我想,这是你……和这位女士的功劳。”
随着奥斯丁话音落下,身穿棉布裙的女人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如果说之前的女人是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那么现在的她,简直浑身都在颤抖了。
“奥利维亚!该死的婊|子!”看到女人,蹲在地上的一个强盗大骂起来,“果然是你背叛了我们!是你带走了卡梅伦·斯考特!”
女人惨白着脸,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
“请闭上你的嘴,强盗先生,”卡洛斯上前说,“比起这位可怜的女士,您更应该担心的,难道不是您接下去的命运吗?”
“别以为我们会害怕,该死的贵族,”一个强盗嗤笑一声,明明蹲在地上,但他的眼神依旧狠厉,“我们这次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阴险狡诈的你们。你早就知道有人要你的命,是不是?哦,是的,一定是奥利维亚告诉你的!这个无耻的荡|妇!”
卡洛斯试着让强盗们吐露雇佣他们的真凶——虽然他知道,那必然只会是唐纳德——但可惜的是,被愤怒充斥了头脑的强盗们,只是不断地大骂和诅咒着。
那都是些糟糕至极的恶毒的语言,难以想象,这世上还能出现这么污秽的话语。
“让他们安静下来。”奥斯丁不悦地说,“在到达治安所之前,我都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是的,公爵大人。”堵住强盗们的嘴,将他们再捆上几圈麻绳,仆人们很快行动起来。
“您呢,奥利维亚女士?”卡洛斯看向了站在众人身后的脸色苍白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捕获了他,“……请放心,我们不会逮捕您,更不会揭发您,我们会向治安官说明,您只是一位无辜的被强盗污蔑的好心人。”
“好心人……”奥利维亚讽刺地笑了,“您真是爱开玩笑,斯考特先生。”
“该死的妓|女!无耻的叛徒!”在被堵上嘴前,约翰挣扎着叫嚣,“我早就知道你信不过,我早就该把你扔到河里淹死,和你那些虚伪的、可笑的誓言一起!”
“够了,约翰,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奥利维亚满脸愤恨地越过了男仆们,来到了卡洛斯和奥斯丁的身边,“我一直都知道我在干什么!只有你,你才是那个懦夫!无知的蠢货!”
就在奥利维亚在奥斯丁身边站稳的瞬间,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内讧和争吵在所难免的时候,奥利维亚的手中却闪过了一道冰冷的光芒。
奥利维亚的脸变得多么狰狞啊,失去了惶恐,没有了不安,只有无尽的恶毒和畅快:“我当然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从来不是!”
“奥斯丁!闪开——!”在看清那道光芒时,卡洛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他想要拉开奥斯丁,想让他远离忽然疯狂的女人,但在卡洛斯的手碰到奥斯丁的手臂时,“砰”的一声,有什么伴随着奥斯丁身体的剧烈颤动,在卡洛斯的眼前四散开来。
鲜红的、黏稠的、可怕的——那是奥斯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