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特是来求情的,为了补救自己犯下的两次过错,也为了消解坎贝尔家族即将面的风暴。
但仆人告诉卡洛斯,远在正式敲门之前,佩斯特的马车就已经停在了宅邸外。
马车的主人在车内犹豫了很长时间,又在宅邸的门口徘徊了很久。那彷徨不安的模样,与其说是为了赎罪而懊悔,不如说,佩斯特似乎在为了某种决定而不断挣扎和抉择。
卡洛斯和奥斯丁对视一眼,在卡洛斯说话之前,奥斯丁微笑着说:“让我去吧。你还不想见他,不是吗?他带给你的那些噩梦,我可不希望再延续下去。”
于是等佩斯特正式进入房内,奥斯丁已经坦然优雅地坐在了客厅里。
“欢迎,坎贝尔先生。”奥斯丁好整以暇地说,“很高兴您离开了治安所,但愿外面洁净的空气能治愈您虚弱的身体和心灵。”
那一刻,佩斯特本能地露出了愤恨的表情——没有人能淡然地面对故作高傲的情敌,但很快,佩斯特那种带着狠毒的目光就消散了。
“我为我的鲁莽,我的冲动,我无可救药的愚蠢诚挚地向您忏悔,公爵先生。”佩斯特的表情因为快速地改变而显得怪异。愧疚、不甘、愤恨和惶恐,将这张憔悴的脸涂成了万花筒的模样。
佩斯特的确是来道歉的——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为了您受到的屈辱,公爵先生,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佩斯特说,他的表情显得诚恳而真挚,“无论什么样的惩罚,我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所以,请您撤回上诉吧。”
“我以为,您是来找卡梅伦的。”奥斯丁说,“比起我微不足道的上诉,您留在他那里的钱款……”
“我当然知道!”佩斯特大吼了一声,随即,他意识到什么,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了一点笑容。
佩斯特的到来,当然不止是为了奥斯丁。佩斯特说,他除了希望得到奥斯丁的谅解,还希望能和卡洛斯见一面。
自从那一次情绪失控的不告而别之后,佩斯特多么害怕,那个受到惊吓的人就这样彻底厌恶了自己啊——他热烈的告白从来应该在美丽的午后,而不是暗无天日的治安所。
在烧毁了卡梅伦的丝绸厂后,却叫嚣着一切都是因为爱慕?回想起自己毫无理智的所作所为,佩斯特是多么懊恼啊。是的,那一天真的是太糟糕了。谁会接受那样的爱?谁会接受那样的疯狂?亲爱的卡梅伦只会把自己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会偿还卡梅伦先生和您所有的损失,拼尽我的一切。”佩斯特在说话时,时不时希冀地看向客厅通向上方的楼梯。但很可惜,卡洛斯的身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感谢您的诚恳,坎贝尔先生,”奥斯丁说,“但是,您确认……唐纳德愿意为您赔付欠款吗?”
“那是我的父亲,霍顿公爵,没有哪个父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他爱着我,我也爱着他。”佩斯特露出了受到羞辱的模样,但又努力挺直了脊背,“而且,在一个人真心忏悔之后,他难道还不能得到上帝的宽恕吗?”
“语言是这世上最苍白无力的东西,先生,”奥斯丁说,“真心忏悔?您该明白,它们可比不上您带来的一张支票。”
佩斯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说,他一时间无法把钱款都取出来。
“请……卡梅伦先生和我一起去银行吧,哪怕只能预先赔付一部分,但是,他会看到我……我们家族的诚意。”
奥斯丁无法分清,佩斯特是想借这个机会和卡洛斯见上一面,还是唐纳德真的为佩斯特准备好了欠款——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奥斯丁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可以代替卡梅伦和您一起去。”奥斯丁露出了得体的微笑,“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先生。以我和卡梅伦的关系,难道您以为我会私吞那笔钱款吗?”
佩斯特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奥斯丁代替卡洛斯,这在流程上可一点儿都不合理。但出乎奥斯丁意料的是,佩斯特眼神闪烁,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竟然同意了这个荒唐的方法。
奥斯丁有些惊讶,更有些不解,尤其是佩斯特眷恋地遥望着二楼的走廊,却又催促着奥斯丁现在就可以出发之后。
“父亲都已经准备好了。”佩斯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公爵先生,您现在就可以和我一起去。不,不需要命令您的仆人准备马车,您可以坐我的马车。看哪,它不就停在门外吗?”
奥斯丁迟疑地看向了佩斯特,而这个向来在奥斯丁面前不服输的男人,这一次却率先垂下了目光。
“我需要准备,坎贝尔先生,您可以先出发。”奥斯丁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在银行见。”
但佩斯特说,他们要去的、唐纳德信任的银行,并不在维尔特郡。
“和我一起去吧,尊敬的公爵先生,我可以为您指路。”
佩斯特只差没把猫腻画在脸上了。
“我……”
奥斯丁话还没说完,忽然,卡洛斯略带着冷冽的声音在两人上方响起:“或许,我可以和您一起去,坎贝尔先生。”
佩斯特的眼睛在这一刻瞪大了,他迫不及待地抬头看向了心心念念的楼梯,在看到卡洛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时,佩斯特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卡梅伦……不,斯考特先生!”
奥斯丁蹙起了眉,他用眼神示意卡洛斯回去,但卡洛斯扶着扶手,径直来到了两人的身边。
“斯考特先生……哦,看到您真的是太好了,我还担心您不在,又或是生病了……”佩斯特语无伦次地上前,但在看到卡洛斯冰冷抗拒的眼神后,又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原地。
“如你所见,卡梅伦,坎贝尔先生邀请的人是我。”奥斯丁上前一步,拦在了卡洛斯和佩斯特中间。
“既然是丝绸厂的债款,我和坎贝尔先生一起去,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吗?”卡洛斯说。
但出人意料的是,因为卡洛斯的抗拒而神情恍惚的佩斯特,在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地反对说:“不,不可以!”
这一次,不止奥斯丁,就连卡洛斯都皱起了眉:“您想说什么,坎贝尔先生?”
“不,这只是……我的意思是……”佩斯特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因为您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是的,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要去的银行在另一个城镇,如果您的身体虚弱,又怎么经受得了这么长途的折磨呢?”
“谢谢您的关心,”卡洛斯语气冰冷地说,“但是我的身体十分健康。”
佩斯特并不希望卡洛斯一起去。多么古怪啊,明明卡洛斯才是那笔钱款真正的收取人,明明,坎贝尔家族的当务之急,是求得卡洛斯的谅解。
“如果您和您的父亲说了谎,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赔款,那么,就请您停止这无聊的玩笑吧。”卡洛斯说,“请您立刻离开这里。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请您原谅,斯考特先生。我不是在拒绝您,但是……但是……”佩斯特显得古怪极了,他对卡洛斯表现着一如既往的热诚,为卡洛斯的冷漠伤心,却又不愿意和卡洛斯一同前往银行。
眼看着卡洛斯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奥斯丁说:“坎贝尔先生说得没错,卡梅伦,看看你虚弱苍白的脸色吧,为什么不在家里休养呢?我很快就会回来。”
但卡洛斯说:“奥斯丁,如果你想远离这座不解风情的城市,立刻回到自己的庄园里,那么,我现在就可以送你离开。”
奥斯丁乖顺地闭上了嘴。他无法劝说卡洛斯,哪怕要和卡洛斯厌恶至极的佩斯特同处一室,奥斯丁都无法劝说这个心意已决的人。
“请给我们准备的时间,坎贝尔先生。”卡洛斯最终说,“一位绅士,可不该这么不体面地出门,不是吗?”
佩斯特的脸色不断变化着,他最后有些不甘地点了点头,又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您说得没错,亲爱的……不,尊敬的斯考特先生。”
佩斯特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直到卡洛斯两人穿戴整齐地下楼,而奥斯丁,则叫来了自己的马车。
那是霍顿家族的马车,比起坎贝尔的来,橡木的车厢更加华丽,也更加宽敞,镀金的车窗,反复被清漆打磨的车身,在阳光下是多么地耀眼啊。
佩斯特说,三个人可以坐他的马车。
但奥斯丁以他早已经习惯了座驾为由拒绝了。
“您可以在前方为我们指路,坎贝尔先生。”奥斯丁说,“别担心我们会迷失方向,我的车夫会紧跟着您的。相信我,那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先生。”
佩斯特看了沉默不语的卡洛斯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两辆马车出发了,穿过干净的街道,驶过长着青苔的桥面,也碾过了铺满树叶的小道。清脆的马蹄声,和透过树叶的阳光交织在了一起。
卡洛斯拉开了窗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成荫的树林和成片的蕨类植物,也看着前方马车扬起的灰尘和砂砾。
奥斯丁再一次试着开口:“卡洛斯,我……”
卡洛斯没有转头:“如果是一些让人生气的话,请您保持沉默,公爵先生。”
就佩斯特的异常和这一路上或许会遭遇的埋伏,两人在出发前就已经商量过了,结果,当然是奥斯丁的全线溃败。
而当卡洛斯认真地称呼奥斯丁为“公爵”,那就是他心情并不美妙的时刻了。每到这个时候,奥斯丁所有的坚持和固执,都会像水底升起的气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奥斯丁底气不足地说:“可是……”
“你知道我不会放任你一个人。”卡洛斯的语气平静极了。而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前方的马车。
“我知道,但是……”
但卡洛斯没再听奥斯丁说话,一晃眼的功夫,他警觉地看到路边的灌木丛一阵晃动。下一刻,一道人影直直地扑向了两人所在的马车。
“该死的!”马车夫迅速地拉紧了缰绳。随着银质马具碰撞发出了“哐当”的脆响,卡洛斯和奥斯丁脸色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车厢外的仆人呢?他们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警惕地看着拦车的人。
但仆人们没有抽出藏在腰间的枪,因为张开双手拦在奥斯丁马车前的,竟然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