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着漆黑斗篷的索尔兹街,一扇菱形玻璃窗忽然重燃了灯光,昏黄的,微弱的,在这一片几乎和死亡无异的寂静中,孤独得仿佛快要熄灭的蜡烛。但它又是那么的顽强,那么的坚毅,让卡洛斯想到了那一天得救时看到的太阳。
当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当普罗米修斯赐下的火种在僵硬的血管里流淌,卡洛斯跪倒在海滩边,感谢着上帝的怜悯和恩赐。
那个时候,一种难以压制的激情充斥了卡洛斯的胸膛。是的,他要回到伦敦,回到梅菲斯特庄园。他要找到奥斯丁,他要告诉那个心爱的人,他后悔了,他不想带着遗憾步入死神的怀抱——哪怕真的面对死亡,他也希望是在他向那个可怜人表达了爱意之后。
这份喷薄而出的激情,闪耀着比红宝石还要璀璨热烈的光芒,却在卡洛斯重新踏上不列颠土地的刹那,再度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在上岸前,卡洛斯只是一个爱着奥斯丁的男人。而在上岸后,卡洛斯还是西蒙娜的儿子,一个需要躲藏在黑暗中磨砺爪牙的复仇者。
复仇是血腥的,是残忍的,哪怕卡洛斯明白他的举止理所当然,他的所作所为得到了上帝的应允,但是奥斯丁呢?其他人呢?他们能接受一个即将沾满至亲血液的刽子手吗?
意外会带来太多的不确定性。
只要卡洛斯还活着,他就无法放下仇恨。但卡洛斯清楚,奥斯丁爱着的,是一个诚实的、善良的卡洛斯,而不是一个阴险狡猾的、冷血无情的卡洛斯。
卡洛斯前往梅菲斯特庄园的脚步就这样停滞了,像是被风雪阻断了的道路。他明白自己是一定会和奥斯丁见面的,但,必须在复仇的鲜血被泰晤士河冲洗干净之后。
那个时候,卡洛斯会小心埋藏那份不为人知的可怕秘密,他将披上纯洁和善良的外衣,洗去丑陋的罪恶和仇恨,用奥斯丁熟悉的神情和姿态,再次面对他。
卡洛斯会告诉奥斯丁,他爱他。
在此之前,无论卡洛斯多么痛苦,也无论奥斯丁多么痛苦,卡洛斯都会压制一切会在未来凝聚的阴影。
但爱情的河流一旦流淌,那甜蜜的憧憬和澎湃的热情,那无端的忧虑和分别的哀愁,又是多么地折磨人啊。
而这,就是卡洛斯和奥斯丁通信的开始。
在维尔特群寄出一封特意跨越了城市的没有地址的信件,对一个绅士而言,是十分简单的事。而那封邮戳是约克郡,卡洛斯反反复复修改了无数次的信件上,他仍旧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关心着奥斯丁的一切。
卡洛斯告诉奥斯丁,他已经原谅了奥斯丁当初的冲动,只希望那间密室从此再不会有派上用途的那一天。卡洛斯告诉奥斯丁,他已经知道了奥斯丁订婚的消息。如果奥斯丁愿意和特蕾西亚小姐步入婚姻,那么作为朋友,卡洛斯会尊重奥斯丁的选择。但如果那是一场意外,他则希望奥斯丁能保护好那位无辜的女性,别让她陷入狂风暴雨中。卡洛斯还告诉奥斯丁,可以把信件寄回相应的邮局,但如果被卡洛斯发现奥斯丁派了人在邮局蹲守,那么,他们的通信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卡洛斯在反复地修改中感受到了多少的焦灼啊,而在发现奥斯丁不听劝告,依旧小心地打探那封没有地址的信件寄信人时,又是多么的无奈啊。
奥斯丁注定是要失望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卡洛斯规避了一切让奥斯丁发现的可能——为了数量可观的酬劳,哪怕只是一个刚懂事的孩子,他们都愿意为卡洛斯服务。
而为了惩罚那个不听话的人,卡洛斯狠心地停止了通信。而这,也是奥斯丁变得安分的理由。
奥斯丁停止了一切搜寻的动作,似乎只要卡洛愿意透露一丁点讯息,似乎只要卡洛斯告诉奥斯丁他还在乎他,这就是公爵大人最大的安慰了。
从此之后,奥斯丁写给卡洛斯的信,再没有迫切的恳求,只有梅菲斯特庄园生活的点滴。
自己果然是一个无情的人,卡洛斯心想,爱上自己,对奥斯丁来说真的是好事吗?如果能放下这段折磨人的感情,或许才是奥斯丁的幸福呢?
信件无法再读下去,因为愧疚已经化作了水,化作了空气,化作了卡洛斯无法消除的痛苦。
卡洛斯的不远处,微弱的灯光一直固执地闪烁着,没有消失。他忍不住端详着那同样孤独的光芒,想象着窗户里面又是一个怎样被烦恼和忧愁折磨的可怜人。
窗内有人影一闪而过,根据身形来看,应该是一位男性。那道模糊得仿佛幽灵一样的影子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又转而靠近了窗户,似乎倚着窗户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他在看着自己吗?就和自己注视着他一样?
卡洛斯坐在喷泉旁,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让他一直注视着那道漆黑的影子。但随着对方陷入了漫长的僵直,卡洛斯才意识到,影子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自以为的人影,其实是窗帘和花瓶故意设下的谎言。
那应该是一个孤独的人,卡洛斯心想,虽然这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自我安慰,但如果,窗户的主人的确和自己一样,为着无法言说的感情而痛苦呢?
这种奇妙的感情,似乎找到了情感上的共鸣者的惺惺相惜,随着窗户里的光突然熄灭,突兀地停顿了。
眨眼间,像是突然落下的暴雨,又像是突然撕裂的油画,那亮着的窗户整个陷入了黑暗。卡洛斯仍旧盯着那扇窗户,但他现在能看到的,只剩下透明窗户映照着的索尔兹街的煤油灯,和那些幽灵般静止的树影了。
孤独的大街,只剩下卡洛斯一个人。如果说还有什么陪伴着这个在今天饱经了沧桑的灵魂,就只有他背后那温柔的水流声了吧。
合上的信件没再打开,卡洛斯知道还有很多话他没有阅读,但已经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比起毫无用处的悲伤和惆怅,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在继续享受了无人的寂静,在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之后,西装革履的年轻绅士将信件小心地塞回信封,缓慢地站起了身来。
漂泊的灵魂本该默默地离开,但黑暗中,有谁来到了喷泉的另一端,悄无声息地驻足,又出人意料地开口:“你不把信件读完吗,卡梅伦先生?”
离开的身影停顿了,就像被遭到了诅咒的骑士,连空气都在这一刻被冰雪女神冻结。
“那上面还有很多话,如果你已经失去了阅读的耐心,”那道声音说,“那么,为什么不让我亲自读给你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