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唐纳德勋爵,依旧是一位迷人英俊的绅士。当那一双多情的眼睛望向一个人,当那仿佛浸泡了蜜酒的嘴唇微微地开启,唐纳德勋爵总能让人觉得,他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专注,仿佛他愿意为你献上最真挚的情感,最纯洁的灵魂。
卡洛斯的身体在一瞬间是紧绷的,但在和唐纳德握手的时候,他已经隐藏了内心翻滚的波涛,只留下幽深的、看不见底的平静湖面:“您很像我的一位亲人,勋爵先生。看到您时,我都要以为是我温柔和蔼的叔叔站在我身前了。”
“这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唐纳德笑着说,“我第一眼看到您,也觉得您亲切极了。”
“这是我的荣幸。”卡洛斯说。
“我也是,斯考特先生,”佩斯特兴致勃勃地插话,“在看到您的时候,我也觉得您熟悉得简直就像是我的家人。哦,请别嘲笑我,作为父亲的独生子,我多么希望能有像您一样可靠的兄弟啊。”
卡洛斯看了唐纳德一眼:“可我记得……不,没什么。”他重新看向佩斯特,“没有一位像您一样亲近的弟弟,这的确是我的遗憾,先生。”
在唐纳德看来,卡洛斯的得体无可指摘,反倒是佩斯特,鲁莽随意得简直让人惊讶。
唐纳德咳嗽了一声:“请原谅我的儿子的唐突,斯考特先生,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佩斯特有些莫名其妙,但从两人微妙的神色中,他忽然意识到,虽然卡洛斯是新晋的贵族,但显然,他知道科林斯特城堡过去的秘闻。
佩斯特红润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措:“请您原谅,尊敬的斯考特先生,我的确有过一个兄弟,虽然他去世了……不,我并不是在诅咒您……”
唐纳德及时接过话茬:“请您尽情嘲笑我的儿子吧,勋爵先生,他总是把最真挚的情感用最糟糕的方式表达出来。哦,如果他能有您一半的稳重,如果他能有您一半的智慧,那我简直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父亲了。”
“您已经是这世上最幸福的父亲了,唐纳德勋爵,”卡洛斯说,“虽然上帝带走了您的一个孩子,但是他赐予您的,是一位更优秀、更出色的绅士,不是吗?”
佩斯特又羞涩又得意,唐纳德呢?只要不再提起让他心烦意乱的、特意遗忘的存在,他也轻松了很多。
卡洛斯想,如果罗伊舅舅在场,他是一定会痛骂唐纳德冷血无情、有眼无珠的。但他对此很满意——唐纳德一点儿都没有认出自己,这真的是太好了。
完全的陌生,才能避免精心的防备。
唐纳德的确没有认出卡洛斯。为着这个年轻人丰厚的财产,为着卡洛斯手握的资源,勋爵先生微笑着赞美卡洛斯的年轻有为,赞美卡洛斯的风度举止。为了拉近距离,唐纳德并不吝啬最优美的字词:“您真是天生的贵族,斯考特先生。舞会少了您的存在,那会是多大的遗憾啊。”
“感谢您的赞美,”卡洛斯恰到好处地恭维,“但是比起您来,我的成就简直微不足道。所有人都在说,勋爵先生,您的眼光比天空中的猎鹰还要精准。”
“请别这么说,先生,您的勇敢才让人敬佩。”唐纳德说,“在不列颠,还有谁能像您一样抛弃旧有的道路,去开启一条新的航道呢?我是一个守旧的人,斯考特先生,我只知道守着那些陈旧的东西,让它们可怜地和灰尘化成一体。但您知道的,如果不能让新的河流涌入,哪怕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它终有一天也是会干涸的。”
卡洛斯装作没有听懂唐纳德的暗示:“您太谦虚了,勋爵先生。您的城墙坚固得像是十字军的链甲胄,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您遭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呢?”
自尊和体面让唐纳德微笑着聊起了别的话题,但卡洛斯明天,这个人的确对自己的产业有着浓厚的兴趣。
是的,在唐纳德接连不断地损失,在他的宝库一点点地变得空虚,也许下一刻就要破产的现在,卡洛斯或许不是唐纳德唯一的出路,但却是最具诱惑的存在。
唐纳德能拿得出手的资金,其实比想象中还要稀少。熟悉唐纳德的人,总能从骤然减少的资金察觉科林斯特城堡财政的亏空,但作为社交圈新人的卡洛斯,他并不知道唐纳德投资的习惯。
以尽量少的金钱获得大量的回报,还必须规避风险,有谁能比得过最近风头正盛的“卡梅伦·斯考特”呢?
卡洛斯知道自己不能着急,急躁只会让狐狸意识到肉块中夹杂的毒液。他必须一步一步来,让唐纳德主动靠近自己。
浅金色的香槟酒,映照着的是卡洛斯冷静自持的脸庞。他时不时地附和、点头,与唐纳德父子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但酒杯中有气泡升起,它慢慢地上升、慢慢地上升,在升到最高点时,毫不犹豫地破碎了。
一场热闹非凡的订婚宴会,像热烈的烟花,在喧闹和欢笑中走向了沉寂。
在告别前,卡洛斯把名片交给了佩斯特,而透过马车的后车窗,他看到唐纳德接过了那张名片。
卡洛斯再不去看那对远去的说着话的父子,转而对车夫说:“去索尔兹街。”
车夫的声音随着马车碾过石块的声音传来:“先生,您不回宅邸休息吗?”
索尔兹街和卡洛斯目前的住宅可不在一个方向。
“我需要出去走走。”卡洛斯简短地说。
索尔兹街是维尔特郡最美丽的街道,它保留着中世纪科茨沃尔德风格的建筑,而在那些蜜蜡色的墙砖之间,巨大的悬铃木彼此相接,留下成片成片的美丽绿荫。
虽然不明白卡洛斯为什么选择在夜晚前往索尔兹街,但马车夫没再说话,挥鞭朝着目的地而去。
七月的夜晚,星光明亮,虽然空气中微微带着凉意,但比起白天的闷热来,这份凉意简直可爱得像天使降下的甘露。
卡洛斯让马车夫等在原地,漫步在索尔兹街一明一暗的灯光和树影中。
街道多么静寂啊,街边的窗户大多数已经陷入黑暗,只有少数还闪着光芒。而街道两旁,除了卡洛斯,几乎看不到人影——在一场让卡洛斯恶心至极的社交之后,这份孤寂带来的安慰,是多么的恰到好处啊。
但卡洛斯来到这里,并不只是为了享受孤独。在穿过了街道中心的维多利亚式喷泉后,维尔特群的分支邮局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现在并不是邮局的正常工作时间,但一丝微弱的橙黄色煤油灯光则在向世人宣告:一个可怜的工人为了微博的薪水,正在等待着或许一整夜都不会出现的客人。
今晚,卡洛斯注定会成为柜员难忘的光顾者。不止是因为他在深夜前来,还因为他那封独特的信。
“我们的确收到了一封没有收件地址的信,先生。”在看到卡洛斯的穿着后,柜员的态度恭敬了许多,“是的,是一封双层火漆蜡封的信件。感谢您的寄信人,先生,他彰显了您和他高贵的身份。如果没有这么郑重的身份表示,我们都要以为这是一个淘气鬼的恶作剧了。”
火漆蜡封,这是贵族特有的身份象征。
柜员把米白色的定制信封找了出来:“虽然我不明白,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为什么会没有地址。您是新搬来维尔特群的吗?可是在您安稳下来前,可以住在高级酒店里……哦,十分抱歉,请忘了我说的话吧。”
终于想起取信的人并不是贵族的仆人,而是贵族本人——当面议论一个贵族,这是极度失礼的行为。柜员双手递上了信件,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卡洛斯的脸色,深怕自己不知轻重的话语惹恼了这位绅士。
但好在,信封的主人在接过信件后,淡漠的神情显得和煦了一些。他在桌面上放下了数量可观的小费,在柜员喜笑颜开前,转身离开了邮局。
晚风仍旧带着凉意,树影在微风中摇曳着,一眼看去,已经没有还亮着光芒的窗户了。
卡洛斯知道自己该回到宅邸里,让明亮的灯光打开手中的信件,好让那些字迹变得清晰些,可爱些,就像信件的主人那样。但想到先前唐纳德父子的模样,想到他们的笑容和有意亲近,卡洛斯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目光似乎看着远方,又似乎不是。
最终,卡洛斯坐到了喷泉边缘,听着身后的水流声,打开了那封因为体温而变得温暖的信。
亚麻纸上,是卡洛斯熟悉的笔迹:
【我珍爱的卡洛斯,当晨露再一次降临梅菲斯特庄园,花园中的蔷薇已经像火焰一般怒放了。那些炽热的花朵是那么的茂盛,那么的美丽。我多想把这些曼妙的精灵再度献给你啊,但又害怕它们在驿车的颠簸中枯萎,让我对你的真心也随着蔷薇的凋零黯然失色。
我知道不该打探你的消息,不该窥探高塔中的人影,因为我害怕你再一次杳无音讯,就像泰晤士河上的雾霭。除了你,还有谁能找到你消失在黑暗中的踪迹?但亲爱的人啊,哪怕只是一个让你的马车途径的十字路口,哪怕只是一个让你所在的火车穿越的旷野,请告诉我吧,那一片小小的土地,我想让你看一眼那些美丽的花朵。】
卡洛斯将信纸合了起来,他闭上眼,内心的愧疚却没有随着冷风离去。
因为自私,他一直伤害着爱着自己的人,这么理所当然,这么冷酷无情。
那是卡洛斯决定向唐纳德复仇之后的事了,一个即将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刀剑相向的人,一个即将沾满不被上帝宽恕的罪孽的人,他该以什么身份面对奥斯丁呢?
曾经,卡洛斯感叹着艾伦的软弱和犹豫,但彷徨得仿佛迷路羔羊,害怕得仿佛受惊的野兔的人,从来都不是艾伦,而是怯懦无能的自己。
卡洛斯终究没有告诉奥斯丁任何消息,独自踏上了前往遥远东方的旅程。他用望不到尽头的事务让自己忘记一切,却又在间隙的每一分每一秒,回想着那个被他伤透了心的男人。
然后,一场风浪改变了犹豫不决的卡洛斯。
那是卡洛斯再一次前往遥远东方,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对几乎倾覆的船身,抱紧了栏杆却只能听到可怕的船体进水的声音,连船长和大副都大喊着祈祷上帝的保佑而放弃了挣扎,在以为就要葬身大海几乎绝望的时候,卡洛斯那个时候后悔的,并不是还没有完成的复仇,而是他没有和奥斯丁好好告别。
是的,在卡洛斯被海水吞没,在他被船只的碎片击中脑袋,窒息地往下沉的时候,他眼前浮现的,全都是奥斯丁。
那个在蔷薇园中偷偷哭泣的奥斯丁;那个被亲人伤害只能强颜欢笑的奥斯丁;那个在病痛中呻吟,但只要握住自己的手,就能展露笑容的奥斯丁;那个哭泣着祈求自己不要离开的奥斯丁……
于是当海浪冲刷着卡洛斯九死一生的躯体,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看到沙滩上船体的残垣,看到被海浪浸泡得发白的大副的尸体,他第一次哭着笑了起来。
死亡能改变一切。它能让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明白自己真正的遗憾,它也能让一个只知道逃避的胆小鬼,终于承认自己掩藏的真情。
卡洛斯爱着奥斯丁,早在许多年前,他就爱上了他。
谢谢QL姑娘的营养液,鞠躬。
紧赶慢赶终于写到了卡洛斯的转变,奥斯丁的幸福也不远了呢。
以及,这篇文在情节上相较上一本,其实有很多纰漏和不足。当时在大纲的设计上,情节的设计上,回想起来也是问题多多。最近大致修改了一下大纲,希望能把这个故事讲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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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